我所缄默的事
大多数男人为了搞外遇而欺骗妻子,父亲却是为了有一个幸福家庭而骗母亲。我为他感到难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甚至主动站出来填补他生活中的空白。我收集他的诗,听他哀叹,帮他挑选合适的礼物,开始是送给母亲,之后是送给他喜欢的女人。后来,他声称和这女人在一起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她给他的那种温暖和肯定的感觉。肯定!我的父母让我明白,对一个人来说,这种需求是多么强烈。
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说故事。我的父亲出版了一本回忆录,还留有一本更有趣的未出版的回忆录,以及一千五百多页的日记。母亲不会写作,但她给我们讲她过去的故事。故事结尾总是不忘添一句:“但我一个字也没泄露,始终保持沉默。”她真心实意地认为她从没泄露过自己的私生活,但事实上,除了私生活,她几乎没谈过别的。若她还活着,她绝对不会同意我写回忆录,尤其是家族回忆录。我自己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写有关父母的回忆录。在伊朗,人们不愿意暴露家里的私事,套用一句母亲的话,家丑不可外扬。另外,私人生活也太琐碎了,不值得写。有用的生活故事才值得写,就像父亲出版的那本回忆录,那是一个关于他自己的不真实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们可以保持沉默,我们也从来没有真的沉默过。我们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道出了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故事。
父亲在我四岁时,开始写日记。日记是写给我的。几十年后,他拿给我,当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开头几页主要教我如何做个好人,如何对他人体贴。后来,他就开始抱怨母亲了。他说,她不再记得她曾喜欢过他,乐于有他做伴。他建议说,如果有天我结婚了,一定要努力成为丈夫的朋友和伙伴。有次他和母亲吵架了,他说,我当时就像个“和平天使”一样,努力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讨他们欢心。我的同情和秘密活动同样危险:母亲不会原谅这种罪过。弟弟和我试图同时取悦他们两个人。但不管我们多努力——我们真的非常努力——他们还是不开心。母亲会把头转向一边,看着远处,向一个未知的对话者点头示意,好像在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不是吗?仿佛早在父亲有外遇的念头之前,她就已经知道父亲会对她不忠。她把一切当作既成事实来对待。当它真的发生时,她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快感。
这么多年来,我和弟弟一直深陷于父母虚构的故事中——有关他们自己的故事,以及其他人的故事。他们双方都希望我们站到自己的那一边,批评对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被骗了,好像他们从来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故事。现在我才明白,他们的故事也是我自己的故事。亲人的离世,将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总会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我们对它屈服的阳界;一边是亦敌亦友的阴界,它像个秘密情妇一般,不停地召唤着我们,提醒我们失去的一切。回忆是什么?不过是个潜伏在大脑角落里的鬼魂,它打断我们的正常生活,打扰我们的睡眠,将那些沉默不语或被忽略掉的痛楚和快乐,一并呈现给我们。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存在,或者他们对我们的感觉,而是他们如何让我们感知自己,如何让我们感受他们。
母亲希望我如何感受她呢?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她。唯一能让我坦然面对失去她的方式,就是问自己这个问题。在伊朗的最后几年,我专注于母亲的回忆,从她的照片中寻找往事的痕迹。这似乎是唯一能去到她过去的方式。我变成了记忆的小偷,收集她的照片、旧德黑兰的照片。那是她长大的地方,结婚生子的地方。我的好奇转变成一种迷恋。但这一切都没什么用。照片、文字,甚至事实,对我来说都不够。它们揭露了一些特定的细节,但展现的只是无生命的碎片。我寻找的是其中空白的部分,那未被说出的故事。这就是我追忆往事的方式:深入挖掘。在碎石中仔细筛选,这儿挑一块,那儿捡一块,打上标签,记录发现的地方,标注发现的时间和日期。我寻找的不仅仅是根基,更是那或多或少随时可能被触摸到的东西。
我没想把这本书变成一本政治社会评论,或实用的生活故事,我想要讲述一个家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伊朗政治文化动荡不安的时代。我在伊朗的第一本书,研究的是纳博科夫。当时,我在寻找的东西正是那公与私之间的交叉点。我想根据不同时期的阅读感受来讨论纳博科夫的小说。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整理日记,并列出一份清单,取名为《我所缄默的事》。我终于开始转而讲述私密生活中的那些背叛,讲述我自己,讲述与我关系亲密的人——用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方式。
也许,所有故事最常见的共同点之一是讲述已经不在人世的父母,并借此填补他们离世带来的痛苦。这个过程不会带来终结,却可以带来理解,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这种理解未必能给我们安宁,但叙述本身却可以让我们更加了解我们的父母,并通过某种方式将他们带回我们的生活。如此,我们得以自由,并最终开始塑造属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