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种地
那年分地,妻承包了十几亩责任田。分地那天,妻双眸闪着光亮,说话的声音格外有劲儿。她叫我为她砍了一堆尺把长的小木橛儿,然后从锅里抓出两个热馒头,带上那些小木橛儿,一边吃,一边单手骑车朝村外飞去。
没过几天,秋耕种麦开始,拖拉机冲开地与地的界限,把我家地边的小木橛儿给耕丢了。我心里焦急,担心找不到原来的地边儿;而妻却笑而不语,很快把被土浪拥到一边的小木橛儿又准确无误地楔回原处。原来,凡地界处妻都前后楔了两个橛儿:前是“明橛儿”,橛头儿露出地面;后为“暗橛儿”,橛头儿隐在土里。妻很诡秘地告诉我,这么做既能避免丢橛儿,又能防止为此而与地街坊闹纠纷。
承包土地的头一年,空前的大丰收给我家和许多承包户带来莫大喜悦。夏粮我收到5000多斤,秋粮可就难以计算了,金黄的玉米,紫红的高粱,雪白的棉花,蘑菇帽似的葵花头……把空阔的小院堆得满满的。
一次,我帮妻去给晚玉米施肥,我提着装化肥的小塑料桶儿一把把往垄沟儿里撒,妻骑着垄沟用大镐左一下右一下地往苗的根部耧土。正当我们累得冒汗时,忽然吹来一股凉风,我抬头一看,只见西边天上飘来一片浓黑的云,云脚很低。一声响雷过后,那浓云便抖落下无数条雨丝。“东边日出西边雨”,被阳光照得银亮的雨丝不住地往绿野里洒落,幻化出一个无比奇异的童话世界!一蔟蔟浓云向我们涌来,田里的人都快跑光了,妻却连头也没抬一抬,手里的大镐依旧翻飞。她见我停了撒肥,急火火说:“快干呀!把肥撒完下雨好吃上劲儿。”我重新提起化肥桶儿干起来。
风紧雨骤,突然,妻焦急地自语道:“坏了,跑水了!”我顺妻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埂上有个小豁口儿,地里的水正往沟渠里流。我说:“那有什么要紧。”妻说:“肥力会顺水跑掉的!
只见妻在渠沟里转着身子用脚踩起“蘑菇”来,当一个泥蘑菇踩成,她便双手伸入水中把它掐起,奔向地埂豁口处。一转眼工夫,她就踩了四五个泥蘑菇,当我想出去帮她时,那小豁口儿早给牢牢地堵死了。
岁月与辛劳摧毁妻的容颜与健康,她添了白发,多了皱纹。而我只在节假日才帮妻干一点农活儿,因此对她总有愧意,有时还真愿听听她的牢骚和抱怨,那是在她农活儿堆手或身体不适的时候:“唉,这该死的地呀,我算种够了!”
然而,当妻子真的农转非,把土地交回,卖掉小毛驴,同我搬进城里的楼房时,她的脸上却是忧郁茫然的表情。此后,每当有人偶尔提到家乡时,她就流露出过去常见的那种笑容与欢快。后来我还发现,每当她回家乡路过她原先种过的土地时,就放慢车速,两眼不住地往田里看。一次,她居然下车钻进一块有些荒芜的玉米地里,拔一抱草出来,嘴里不住叹念:“唉,怎么叫地荒成这个样子!”心里充满惋惜与不平,俨然她仍是这块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