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开过的傍晚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告诉我,世界上的每个女人都对应着一种花,而如果拿她来比花的话,那她应该是苦菜花。说这些的时候,她神情黯然,双眼垂泪,久久地不说话。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爱学舌的孩子。见到母亲对母亲说,见到婶子对婶子说。她们都笑话她,说你奶奶才经了多大事,家里有你爸爸和你叔顶着,她又不操心,竟发这酸苦之声!她们当然不能真正理解奶奶。奶奶是那种看起来很柔弱很没主见的一个人,又加上没了爷爷,但那么多孩子的事情摆在那里,上学的,打工的,娶亲的……一窝蜂地赶过来,她当然会乱了头绪,但乱了头绪之后,活着的苦涩就会漫溢出来。
没人知道的是,奶奶的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失眠的。窗外的月亮挂在中天,如银的月色探进窗来,照着她苍老的脸。在我陪她的几个夜晚里,她总是说个没完。一会儿说到少年时,她和妹妹们在河边洗头,长长黑黑的头发水草一样丰茂,衬着艳若桃花的脸,谁承想到老了就变成了这模样?一会儿又说到青年时,家里成分不好,实在是嫁不出去了,稀里糊涂地就嫁给了爷爷,想来就像做梦似的;但现在呢,爷爷突然离去,舍下这么一大帮孩子,活着就只顾了悬心,连点儿美好的念想都没了!我说:“奶奶,你看看我,看看我就不该烦。”当时我已经学会了劝人,而且再也不学舌了,我告诉了她一个“熬”字,那是我从爸爸那里听来的。
熬是什么?熬就是没出路时熬,寻出路时熬,有出路时也熬!
我说的煞有介事,奶奶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夸我果真是长大了,连说的话都让人寻思了。
后来,奶奶熬白了头,父亲母亲也熬白了头,叔叔姑姑们各自也成了家。熬过的光阴里,飘过霏霏的阴雨,也漏尽细碎的阳光,奶奶的心,不再悬着,而是落向朴实的大地,尽享子孙满堂的幸福。
那是我婚后有了女儿之后的事情了。我女儿出生第11天的时候,奶奶就和母亲来看我了。奶奶提着她家养的柴鸡蛋,放到我的面前,凑上来看我的女儿,说女儿好啊,美得像花,为啥不给她起个“花名”?我一愣,但还是说出了女儿的名字,叫“苗”,并说这是早定好的一个名,不能改了。我看见奶奶有些落寞,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她和母亲在我的房间忙忙碌碌,为我煎蛋煮蛋熬米粥,看我和女儿吃饱喝足,两人露出欣慰的笑。
此时,奶奶和母亲做了那么多年的婆媳,已很有默契感了。母亲再不嘲笑奶奶了,而她也正在步奶奶的后尘,——儿女大了各自飞,林梢尽处秋风过。我看见母亲牵着奶奶的手,告诉她有些话不能随便说,说了我就是不怪,别人也会怪,大有智者的姿态。
后来,我经常将我女儿放在母亲那里。而奶奶只要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就会扭动着瘦削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她的独院,来看我的女儿。她常常说我女儿长得像花,真好,花一样得美,花一样得香……说得多了,我的心猛地一激灵,突然记起了少年时代奶奶曾说过,“世界上的每个女人都对应着一种花……”我悄声问她:“奶奶,您叫什么名字?”
“芙蓉,我叫芙蓉。”
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花,朵如红莲,色如牡丹,而以此美丽开始的人生,却是这般起伏坎坷!但她又说,如今生活好了,看什么都像花,心中再无酸苦和怨恨。
晚年的奶奶,平静、幸福、安稳,像极了芙蓉所给予生命的隐喻。但奶奶还是在她八十岁的春天里,离开了我们,——她说我真够幸福的了,都四世同堂了,比你爷爷有福!——她走得那么坚定,任凭我们如何挽留都没留住!但我知道,在送她离开的傍晚,芙蓉花刚刚开过,风里飘满了花的香、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