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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野“江湖”

作者: 王君夏2017/02/23现代散文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蛰居在家乡的小村。

我的父老兄弟和姑姨姐妹,以及与此相关的无数生活在乡野之中的人,也许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像一棵草或者一株树的种子,偶然被撒落到这个世界,来时并无征得同意,去时也不由自己做主,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苦难对于他们,已是司空见惯,他们也少有怨天尤人,他们坚韧地对待苦难的姿态,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强烈印象。生命对于他们,更多的像是一种馈赠,他们似乎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在个体的生命过程中快乐地旅行。一家有事情,满村人都着急。一家死了人,满村跟着送火纸。一家嫁了女,整胡同跟着喝面条。一家娶了妇,满村人慌慌看,少不了跟着掏份子随喜。他们肚子里的墨水是不多,也还有不少人不识字,可这是他们的错么?他们也还多少有一些蛮荒的遗留,似乎与时髦的文明与前卫无缘,可这是他们的错么?他们在苦难中的坚韧和在追求较好生活时的精神上的富有,会让每一个人为之动容并肃然起敬。有时村人十分明显地感到,忙活一年仍然两手空空,虽然对于土地的感情自不必说,可是生活拮据是不争的事实。于是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新年刚过,他们仍然义无反顾,抛妻(夫)别子(女),奔向他们并不确知的未来。

当一个大时代的背景逐渐模糊,我总是看到乡村倔强地站立,不屈不挠,日益清晰。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即便一个不知名的乡村,其历史也比某一座城市更加久远。那些旷野,远山,河流,森林,流动的清新的空气,冬日盈尺的积雪,夏夜的骤雨狂风,单纯得远比一座城市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如果和浑厚内敛承载万物的土地相比,现代人引以为荣的城市文明都将大打折扣而黯然失色。所谓的踏青春游之类一厢情愿的“回归自然”的行为,终因形式大于内容而与真正和谐的融入自然背道而驰。也许终有一天,乡村将成为整个人类最后的避难所。可是,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被有些时髦的现代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中国是乡土的中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几乎所有中国的城市人,不用上溯三代,大都可见有一根扯不断的庄户藤。这在某些人,竟成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庄户痛”,恨不能挥刀斩断自己的农村血统与背景,从而与下里巴人绝缘。事实上,真正融入血脉的东西,绝不是可以说舍弃就舍弃的,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个人的情感态度习惯气质乃至行为方式。有“庄户痛”的朋友,不要指望立竿见影,实在任重而道远,来日正方长,大计还得容徐后图。

我无意再造一种虚假的亲情弥漫其乐融融的乡村图景,也无意为正在走向世界的中国拉倒车。我只是想把我真切感受到的东西用一种叫做文字的东西承载出来。庙堂之上自有雅言,黄钟大吕自有金声玉震,而好事者正人满为患,几可摩肩接踵,正不必我来凑这个热闹。与此同时,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也许越是民间的东西越更接近于本质,所谓进得庙(此庙非彼庙,乃乡间土地庙之谓也)门,先问土地,入得乡来,先问风俗大约就是此意。所以我注目民间,纵情于庄户人的生活之中,浸润于庄户文化之中。那些看似粗粝狂放的形式,饱满夸张的韵味,厚重丰富的内涵,那些避巧求拙的民俗,似乎更接近我们民族的本真。

我没有做谁谁代言人的野心,也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任何人都是独特的。从生命本体的意义上说,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代表自己,其他任何什么都不能。我只是庄户人的一分子,我跟他们一样下东南西北坡,一样唱柳腔茂腔戏,无非比他们多识了几个“蚂蚁爪子”(这是俺娘对汉字的独特称呼,我再次领略到民间语言的活蹦乱跳),无非比他们会拽几句“洋蛋子文”(这是俺村对识俩破字装假斯文者的专用称谓)而已。但是,他们比较愿意我拽几句“洋蛋子文”,虽然他们说我罗罗地不行,赶不上村里说书的瞎汉德运。如果碰巧,这几句“洋蛋子文”被编辑看中,还可以弄俩小钱儿,和一帮泥腿子喝一通地瓜干子酒,吃两斤老撇勺家的猪头肉,吆五喝六,不知东方之既白,真是“兴甚至哉”。

乡野,也只有乡野,才是我不尽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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