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的一生
扁担像是老了,呼吸微弱地斜躺在长满青苔的墙角,佝偻着腰,毫无生气。多年之后,当我在秋声一片中回到村庄时,扁担落寞的生命状态让我感到震惊与辛酸。老核桃树上几片枯叶偶尔凋零,与泛黄的扁担构成一幅深秋的悲怆画卷,将留守村庄的心灵世界以诗意的方式,呈现无遗。
越是诗意,越能让一个在村庄里长大的孩子,重拾在汗水与血泪中浸染过的扁担记忆。
在村庄的日子,扁担像是热恋中的情人,几乎任何时间、任何角落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挑粪、挑种子、挑谷子、挑土豆、挑橘子……农人在土地上的所有倾注与收获,都与扁担密不可分。扁担就是农人的精神脊梁,让他们在挑起一个家庭重担的同时,也挑起一个村庄沉重的历史与殷殷期盼。
我的家也是扁担挑起来的。
母亲嫁给父亲时,半背篼谷子便是全部的家当。泥墙茅顶的房子破败不堪,常常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只有立于墙角略弯的扁担显得精神抖擞,给人信心与希望。或许,母亲嫁给父亲的勇气,有几分便来自于扁担的抖擞精神。总之,在昼夜有序更替的村庄里,父母用扁担慢慢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就像蚂蚁搬家一样,虽然缓慢,却渐渐挑出了一个家庭的崭新面貌。最明显的改善,莫过于阴暗潮湿的茅草房拆掉了,修建起了宽敞明亮的两层楼房。
沉默是金。这似乎也是扁担的生命哲学。它不善于表功,仍然静默地立于墙角,以自我的方式存在。
这让我有了探索一根扁担一生的浓厚兴趣。
20年前,父亲从山里找到一截不错的木材,正想着用来做点什么呢,身为木匠的舅舅几乎脱口而出——扁担。对,扁担!父亲也认为,只有改成一根扁担,才不辜负这上好的木材。说干就干,粗糙的木材到了舅舅手里,不用半天,便鬼斧神工地改成了一根笔直的扁担。扁担不能太直,太直则易伤肩头和腰。因此,还得将扁担以火烤之后,用外力将之略微压弯成弓形。可这根扁担实在太有骨气了,即便火烤、重压,仍然笔直,没有半点屈服。
挑起来更吃力,父亲却对这根扁担爱不释手。之后的许多年里,父亲无论挑什么,都用它。有次父亲在挑玉米时,不小心闪了腰,疼了好长一段时间。但父亲并没有放弃它。父亲用汗水和心血一点点浸润着它,渐渐它坚硬的心被融化了,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父亲挑起扁担越来越有默契,像与母亲的婚姻一样,虽偶有磕磕绊绊,感情却越来越深厚。它也没有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苦心经营,以顶天立地般的男子汉气概,让一个家庭从贫穷落后走向富足安逸。
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少年。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村庄,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扁担也渐渐被冷落了。不少人再也没有回来,在城里买了房子,过上了舒坦的日子。这也让父亲坚信一根扁担能够挑出一个未来的忠贞,逐渐土崩瓦解。或许,这背后更多是村庄现实的无奈。
无论如何,父亲最终选择了离开。
曾经朝夕相对的扁担被搁置在了冰冷的墙角,一个人,孤零零的。说来也奇怪,没有了重压,扁担却一天比一天更弯,弯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暮年老者。或许,再过几年,抑或十余年,它便将走完一生。随后,被当做朽木扔进熊熊大火的柴灶里,彻底告别深爱了一生也奋斗了一生的村庄。
这也是农人的一生。
五年前,祖父走了。后来,祖母也走了。许许多多的农人也都像他们一样,在小小的村庄里走完了一生。一根扁担,曾让他们的生活发生极大的改善,却没能因此而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正如祖父临走时的微弱叹息:新世纪以来,村庄的担子越来越重,重得扁担似已无法承受。在这样的宏大背景下,农人已不可能再通过扁担让生活与命运发生颠覆性的改变。一辈子都在为命运而斗争,到头来发现,扁担下的命运早已注定,只要放不下扁担,也就走不出这样的魔咒。
九月,村庄正迎来冷冷清清的收获季节。返城时,我碰见正挑着谷子从田边迎面走来的大伯。大伯今年已60余岁了,满头白发,扁担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着大气,每走一小段就要歇上好一会儿。大伯也曾短暂离开过村庄,却始终没能走出像扁担一样的命运。他仍然坚信着,只要村庄还在,扁担还在,就一定能够扛起生活的重担。甚至,在人烟越来越少的村庄里,不少死守的农人还是忠贞地坚信——
一根扁担仍能挑起一个村庄。
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或许它与现实追求早已背道而驰,却让人肃然起敬。或许,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扁担是不朽的,就像他们所坚守的土地与村庄一样,亘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