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的清欢
我们小城的蓝天生态园里,沿石甬路植了半圈栾树。一个春天一个夏天,栾树一直很安静,就那么傻傻绿着,不赶着开花,也不急着结果。它要是一开花,那就是给人报节令:夏天走了,秋天来了。
我在心里赠她一个名儿:报秋树。
到了九月中期,栾树的细密黄花,乱纷纷洒落一地,悲秋的人们看见了,不免心里一紧,一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一大半,季节瘦、时间窄,它们从宽宽的指缝里漏掉,像极了这小黄花,落地就无法捡拾。
散步的老太太说:“你看你看,夏天还没把咱热够呢,又凉快起来了。”
我也经常在蓝天园子里活动,晚间跳舞,或者晨起散步,几乎天天见栾树,每次见,总觉她跟那些杨啊、柳啊,有着不一样的气质。看看前后左右没人,我会悄悄走近她,抚摸,仰望,她把簌簌碎碎的花瓣,撒在我肩上、发上。周围静悄悄,无声无息,我心里倒是响起了回声,“叮咚”一声,“叮咚”又一声。这小花朵的诗意造访,像一种眷顾,让我欣喜不已,不忍拂去。可是一有人声、脚步声,我就马上跳开,我怕人笑我痴。
栾树的花,叫做栾华。我觉得很特别,清清淡淡的,就像中学生——白裙子、黑眼睛的女孩儿,没有脂粉气。即使你凑近了鼻子去闻,也闻不到她一点气味。可为什么我一看到栾华纷纷落,就要产生一种臆想的甜呢。是我把她跟桂花混淆了吗?要不,那一定是我幻觉中的甜。
想一想,对甜这种感觉的原初认识,应该来自于我奶奶。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对好吃的食物认可的标准就是:甜,不甜。甜即是好;不甜,就称不上好。给她买回点心,她的赞叹一准跑不了:真甜。
她对甜的酷爱,影响了我,以至于我经常在一些本来不该甜但是很美好的事物中,感觉到了甜。我想,那一定是在某个微妙的时空点上,我的感觉跟它们有了共振和共鸣。
是哦,栾华所勾起的共振和共鸣,来得多么及时。秋意浓浓,秋风萧瑟的季节,一场秋雨带来的凉意,令身心寒凉。另外,从生物学角度讲,这个季节即使不冷,我们的身体也会自然分泌出一种促使人忧郁的物质。因此,悲秋在所难免。这种境遇里,栾华明黄细碎的花朵,轻轻柔柔,真像大自然的温柔悲悯,温和地为悲秋的人儿拉响了一段小提琴曲。
甜美琴声渐渐凋落,之后涌起色彩的交响。栾树至此,才展开生命中的华彩乐章:叶子尚绿;迟开的花,泛着明黄;串串蒴果,青青如碧,早熟的角蒴,嫣红如火。多色调多声部,色泽华美,音调反复,真是不枉一季花开。尽管,这开花,这结果,迟了许多。
要评点栾树,我想她该是那种随缘自适、面向内心和自我的人。它不争。万木争荣,你们大家尽可在春天的阳关大道上,春风得意;我呢,在秋日的山间小径上,也如履平地。
想起兰德的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而栾树的不争,不是不屑,是不自知。正如,不自知的美丽,最是美丽。栾树悲悯的不争,比兰德的不争要宽厚多了。
栾树的蒴果,也很有趣儿。它那些蒴果,像是谁精心折好的小袋子,特别留了一个一个口儿,大概是让暖阳清风,自此而入吧。青转为黄,黄转为红,最后在深秋的寒霜里,全部成为嫣红,绚成一团团火。火烧处,扑踏,扑踏,掉下一颗颗念珠样的栾树籽。
那一天,我捡起颗颗念珠,回家编成了一个手串,挂在墙上。一眼望去,溜溜的灰光,幽幽的亮。就像日子,有时候免不了的灰色,正是这些细微事物,为它上了一层包浆,也耐玩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