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记忆
我学会舔碗,是跟父亲学的,父亲是舅爷教会的。
父亲说舅爷活着的时候,总是念叨要爱惜粮食,一念叨就说到年馑。舅爷说的年馑是上了书的。柳青先生的《创业史》,开篇就写道:“一九二九年,就是陕西饥饿史上有名的民国十八年。阴历十月间,下了第一场雪。这时,从渭北高原漫下来拖儿带女的饥民,已经充满了下堡村的街道……”听父亲给他念了这一段书,舅爷点头说:“柳青这作家,还算是有良心个人。”
那年,舅爷已经14岁了,清楚地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先是头一年,整年天旱,秋夏两料歉收,小麦干种上,一冬没下雪。紧接着就到了十八年,又是罕见的大旱灾。这一年小麦从种上到成熟,就一直没下雨,小麦长得跟猴毛一样,成熟时节无法用镰割,舅爷只得用手拔。一亩地只有十几斤收成,麦粒瘦得像茴香籽一样。秋收后,就开始有人得浮肿病死了,庄户人称此为憋死了。来年的麦子刚种下,就有人偷着刨地里的种子,起先还有人吆喝,后来就变成了大家共同的行为,这预示着明年夏季将是颗粒无收。舅爷慌了神儿,赶忙去地边头捡麦颗,捡别人掉落的颗粒,捡到天黑才捡了二两多。
舅爷回到家,成天挨饿。家里的规矩,除了老人能吃点馍外,其他成员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糊汤,煮点苜蓿灰灰菜吃。糊汤稀得碗里能照得见人影儿,有一天喝完汤,舅爷突然间双手端起碗舔了起来,把碗舔得跟洗过的一样。开始不会舔,鼻尖和下巴都会沾上糊汤,叫人看着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后来,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学他的样子喝完汤舔碗,就没有人再笑话他了。糊汤喝了不耐饥,肚子饿得人无法劳动,舅爷就设法去搞点油渣,和麸子皮混合一起烙成饼饼。又把醋糟在碾子上磨细,掺和到棒子面里头蒸馍吃。半年后,这些吃的弄不到了,才去剥后院的榆树皮。剥树皮只能适可而止,剥一行留一行,不能全剥了。全剥了树就会死亡,明年就指望不上了,谁知道这年馑啥时候是个头。舅爷后来对父亲说:“天大的困难,只要你舔碗,磨下性子了,就有指望熬过去……”
父亲说他一直记着舅爷这句话。老年人遭过罪,听他们的话,不会吃大亏。
大姐出生那年,母亲因为营养不良,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孩子。母亲毅然离开了热爱的大城市,回到乡下的老家。母亲对父亲说:“我在地边头捡麦颗,刨红苕,能把娃拉扯大,就怕在城里拖垮了你。”父亲是军人出身,他身上总是有着一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他对母亲说:“新社会了,只有享不完的福,哪里有受不完的罪,别担心。”父亲每月将工资寄给母亲,让她们娘儿俩补充营养。他自己在单位食堂混,吃完饭,总要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父亲还偷偷搓了根草绳,勒在裤腰上,外面看不出来。他走起路来虎虎地,始终是一副挺胸昂头的军人风范。父亲说冬天腰间勒根草绳,既暖和又耐饿,他一勒就是三冬。这些事,都是父亲去世后,母亲慢慢告诉我的。
母亲快80岁了,她偶尔会唠叨两句,叫我吃完饭别舔碗,说那种吃相不好,一副饿死鬼投胎转世的样子,我没有反驳她。我怕提起父亲和舅爷,母亲会伤心。我因之时常会想起他们俩的吃相来,如果饿死鬼真能转世,我希望他们来生不要再遇上年馑。他们都是富有的人,家里头有的是岐山面,乾州馍,西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