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救救

高汉大老表来电话说：“父亲走了。”

我们一时沉默。

我从小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舅舅是最重要的亲戚，他跟父亲一样富有尊严。

在我六岁那年，父亲耕田捉回一只鳖，我在黄昏前，将那只鳖放在水井边的泥池里找不见了，急得一头大汗。这时候舅舅来了，他问明情况，挽起衣袖，在泥水里排查，忽然翻起一只比刚才藏匿的那只还要大的老鳖，肥厚而凶猛，吓得我胸口怦怦直跳。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只大鳖是从哪里来的？而那只小鳖又跑到哪里去了？记忆中的舅舅真好！

在我们的成长中，外爷和舅舅一直都是我们的精神襁褓。每年过年去杜姑爷家做客，要翻越一座山梁，不是外爷背我，就是舅舅抱我。后来渐长，像个跟屁虫，缠着他们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故事，那时的耳朵像水眼，灌进去，就在心灵生根开花。遇上风雪天气，舅舅在自己的鞋底和脚腰上捆绑一节葛藤或者草绳，踩着石板坡可以防滑防摔，我的多次摔倒，都因为舅舅的脚稳，将我用力提起。最令人不可忘怀的是，几十年后，我的儿子也长到六岁的时候，跟他奶奶去了舅爷家。儿子好奇山乡旷野，整天疯跑，一不小心感冒发烧。舅舅的家在大山梁上，下到河边找医生往返近二十里，又会下大雨，但舅舅还是捡药了。儿子感冒好了以后，我去接他和奶奶回家，也同样遇上了下雨，舅家门前的黄泥路又陡又黏，为了防滑，我同样脚上拴绳，儿子一看，用普通话说：“舅爷去买药，也这样。”我一听，头脑里“轰”的一声，闷了半天，一颗眼泪涌出来，我把它忍住，像含着一颗滚动的心，憋得鼻子直酸。我用泪眼看着儿子，儿子看着我，恍若隔世，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我对儿子说：“你知道什么是舅舅吗？舅舅就是救救，当你需要的时候！”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一例，那就是多年后，舅舅住进了县城。我去阳山崴了脚颈不能行动，其时我们正在组织退休干部向社会集资修建洞儿碥太极观。舅舅舅娘送饭来，我对他们说：“单位同事和亲戚朋友轮流送呢，你们就不要送饭了。”舅舅说，他也正忙，每天都在按照我们给划分的区域去挨家募捐。我很受感动，就说：“您腰腿不好，不一定认真跑了。”舅舅说：“那不行，我们几个老汉，有管账的，有管钱的，还比赛呢。”我就顺水推舟，说：“舅舅呀，你这一生干的好事真多，前几天，我在网上还查见了你的‘陕西省山区模范教师’名单。”舅舅一听不高兴了，他说：“你不说便罢，一提起我就想到职称有些亏。”舅舅当年搞勤工俭学实现了代家沟小学学生免费入学的宏愿，评职称的时候却有一条杠子将他杠在了门外。他说至今都想去教育局问问情况。我说，你当时的一些材料呢？没有想到舅舅说：“我不是交给你了吗？”

“啊？”

舅舅舅娘回家以后，我仔细回忆，是有那么一回事，可我早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这叫舅舅的心在外甥身上，外甥的心在石头上——

每次在电话里听见舅舅的声音，就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那么温和，又那么亲切，像盖了一层暖融融的被子。可如今父母去了，舅舅走了，人生的路上风大，没了呵护的精神襁褓，灵魂深处是多么凄冷？这也许是古人的用心，才把与母亲手足相连的兄弟称为“舅舅——救救”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