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乘夕凉
酷暑盛夏,烧烤得人无处藏身,这个时候,我总要设法躲回乡里,既为享受村口那一丝清凉,也是迷恋乡间夏夜的奇趣。
入夜,一弯明月悄悄爬向树梢。背影里,一头黄牛“哞”的一声长鸣,就有斑驳的光影,叮叮咚咚洒落一地。回头再看瓦舍、柴堆、菜园里的青菜、懵懂学吠的小狗,全都蒙上了迷幻的光泽。
荷锄下工的男人,舀一瓢凉水冲过身子,女人就已做好了饭菜。门前的空场上,扯张竹席,搭块门板,招呼一声娃儿端菜上汤,消夏晚餐就开始了。吃饭间,男人们大多要抿一口白辣酒,女人们爱嚼叨几筷头浆水菜。二伯穿件花裹肚,留撮白胡须,西瓜杀开了却要孙子对对子。他一句:堂中摆满翡翠玉。孙子答:弯刀劈成月牙天。推杯换盏间,一家人尽享夏日的悠闲。
秦腔爱好者七八个人扎一堆,锣鼓叮叮咚咚地敲过开场,板胡、二胡吱吱呀呀地调好弦子,大家一板一眼地就开唱了。邻家三姐爱唱《花亭相会》里的张梅英,对门哥爱唱《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大家伙儿或高亢、或婉转、或幽默、或沧桑,个个都使真功夫。宝山爱唱丑角戏:大少爷眼睛大像俩鸡蛋,下巴子没长齐窄楞仰板;牛眼窝直看人发痴不闪,两个钱他要数清就得半天。他的声音搞怪诙谐,一开谝就把咥凉粉鱼的麦娃逗得差点笑岔了气。
大人有大人的乐呵,小孩有小孩的玩法。男孩们带个网兜扑流萤,顺着树干抓知了,滚铁环、甩泥瓮,花样百出。女孩们心细手巧,跳房子、翻线绳,末了,手拉手围成一圈唱歌谣:杜鲁门高鼻子,爱吃中国的面皮子。辣子蹭了一鼻子,他到河里洗鼻子。青蛙踢了一蹄子,哎哟喂我的大鼻子。喜欢捉迷藏的小伙伴们分两拨,一拨藏、一拨找,输赢轮换。藏的人,有的站在黑屋门背后,弄得灰头土脸;有的钻进柴火垛,又热又痒的不敢动;还有的钻进猪窝里,扰得大肥猪直哼哼。最神的是像作家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描写的那样,双腿一勾,倒悬在晾衣绳上,或躲在浓阴覆盖的树杈上。藏得笨拙的,一找就逮个正着;藏得巧妙的,找半天不见影。找的人一生气,大喊一声:再不出来,就不跟你玩了。话音没落,就有个黑影笑呵呵地弹落在面前。
小孩子东奔西跑玩累了,就围住大人凑热闹。在娘的指点下,我认识了明亮的北斗星,看见了月宫中的嫦娥和玉兔,还背熟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关羽温酒斩华雄等故事。我最怕骇人的鬼故事,听着听着,了见远处有个移动的黑影子,吓得立刻就往娘的怀里钻。
夜深了,劳累一天的人们东倒西歪睡意渐浓。不知谁一骨碌拾起来,惊叫一声“丢雨星儿啦!”沉睡的夜晚立刻炸了阵脚。
明明入睡的时候,是晴朗的夜空,谁知一阵劲风吹过,天际边突然就涌起了大朵大朵的云块。风愈吹愈劲,云越聚越多,一锅烟时就铺满了天空。伴随着隆隆雷声,一道道闪电如同利剑劈开厚厚的乌云,发出刺目的亮光。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大伙儿卷席的、抱枕的四散奔逃。年轻人腿脚麻利,几蹦子就跳进了家门,老年人稍一迟缓,就淋得浑身湿漉漉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四周一片雨雾茫茫,站在门洞里的人,个个脸上挂着笑意。
夏雨来势汹汹,去也匆匆。一通畅快过后,那轮明月又爬上云端。清风拂过,有青蛙鼓腮而鸣。咕呱、咕呱,一只、两只……草丛、淖池里的青蛙们仰天和鸣。
月光下,澄澈的夜空寥廓高远,暑热在满怀预判丰收的喜悦中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