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白
乳白色的云雾里面藏着疏疏落落的小山村,那儿,就是我的家乡。晨光熹微,有淡紫色的炊烟袅袅升起,有隐隐狗叫的声音,有母亲挑着水桶走在湿漉漉的乡间小路上的身影。
我家屋后有一片不算大的场地,原来是打谷场。后来,田地被分到村子里的各家各户,这片打谷场就成了我家的地。由于地势高,又是黄土,母亲就将它翻了,改种棉花。选种,栽种,除草。我看着一棵棵棉花树遍布田地,在黄土上自由生长,枝叶浓绿茂盛,精神抖擞。这时,母亲带着剪刀来到地里,把棉花的老枝条剪去,又将整棵的枝头打断。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咔嚓咔嚓”声中,地里就满是散落的枝枝叶叶。我躺在浓密的大桑树荫下休息,这些被剪断的绿枝条散发着清凉湿润的令人沉醉的气息,常常让我不知身在何处。
从夏天的某个早晨开始,红的、紫的、白的花谢了,棉桃开始悄悄地挂上了枝头。母亲挑着水桶开始滋润干裂的黄土。我在母亲前面跑着,捉着那些一蹦老高的绿蝈蝈,头上不时被棉桃敲打得生疼。等到玩乏了,就势躺在棉花地里。那郁郁葱葱的绿替我遮挡阳光,斑斑驳驳的绿光穿透叶子在我眼睛里跳。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棉花树,变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成为一棵树的感觉真好啊!阳光干净、空气新鲜、泥土温暖,我的叶片舒张着,我的根须伸长着,我的生命是如此的健康和旺盛、自由和恣肆。夏天的阳光像夏天的雨水一样充沛,我听见自己在阳光中滋滋生长的声音。在我的肩膀上,有昆虫的演奏,我的脚下,有小草的舞蹈,连柳树上的知了也在为我歌唱。微风中,我闻到泥土的芬芳,又似乎闻到自己吐露的芬芳。
“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立秋之后,阳光依然灼人。棉花树上,枝叶由盛转衰,一瓣瓣棉花灿若星辰。那朵朵棉花神态安详,大朵的白花就像是它们辛勤一生的勋章,骄傲地绽放,又像是棉花树上镌刻的墓志铭,昭告其恢宏的一生。棉花也曾努力地迎接阳光雨露,也曾面临病虫的侵袭啃噬,然而终究成就了今天的蔚为壮观。这时,傍晚或清晨,母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在棉花地里忙活。蓬松的棉花揉捏在手中缩成一个温暖的小太阳,照耀着母亲黝黑、瘦削的脸。我也在一旁手忙脚乱,疲惫而快乐。
这就是我对棉花的记忆。
那时,那片棉花成了我们全家生活中平淡却温暖的慰藉——家里的油盐酱醋,我们的书纸笔墨等就是用棉花换来的。如此之类,虽不起眼,但不可或缺,在那个岁月再没有其他更多的来路了。于是,棉花就成为我们最后的微弱而坚强的守望。
这些我不知道。
成年后的我,对棉质的面料情有独钟,它没有丝绸的光泽,没有雪纺的飘逸,但,极其熨贴,像母亲的亲手缝制。每年还会收到母亲用棉花弹做的被子,拥着母亲种的棉花,有阳光,有母爱,给我一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