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笺
丝瓜,吾乡旧有之,芊芊郁郁于豆棚之上,玲珑毓秀于瓜架之下,是昔日农村再也寻常不过的场景。年少不识风景,梯田叠翠,阡陌委蛇,犬吠深巷,鸡鸣桑颠,不单见惯无奇,甚至以为土得可憎,穷得可厌,只想从那里逃离,越远越好。而今田园非昨人将老,中夜念之,唏嘘怅惘,时起林下之思。所幸门前还有菜园,园里总还有一架丝瓜,丝者,思也,望一望,可以聊慰情怀。
吾乡土语,称丝瓜作“满瓜”,至今父母一辈人仍这么叫。我跟着满瓜长满瓜短说了许多年,有一天突然奇怪为什么叫满瓜:丝瓜原产印度,而不是起源于东北满州氏族;丝瓜秀长软弱,也与盆满钵满这吉祥之“满”无甚干系。思来想去,突然醒悟,也许并不是“满瓜”,而是“蔓瓜”。丝瓜藤蔓牵延,夏秋繁衍无尽,叫蔓瓜十分合适。可转念一想,冬瓜、葫芦、瓜蒌、佛手这些同样藤藤蔓蔓,瓜瓞绵绵,它们为什么不叫蔓瓜?存疑,哪天回家专门请教父亲。父亲种了一生的菜,是个中的行家里手,又嗜学,他应当知道其间的掌故。
豆棚瓜架雨如丝,想起来或者看上去,都很美,只是太过文艺腔。乡里人种丝瓜,到底并不是为了赏个景的,那不过是一道菜而已。很现实,也很踏实。丝瓜做法很多,炒肉、炒蛋、炒木耳,更有甚者学《红楼梦》乌衣巷口人家,加鸡汁、干贝、鲑鱼之类蒸、炖、煲,我以为都是旁门左道。丝瓜做菜唯有一法耳,那就是丝瓜蛋汤,最易做也最得其风味,其他烹饪手段都是炫技而且离题太远。不管别人是否认同,对于这一点,我会顽固到底。
我很喜欢喝丝瓜汤,仅限于母亲做的。我懒得很,许多年未曾下厨了,饭店里烧的丝瓜汤又寡淡如温吞水,令人眉皱胃翻。母亲烧的菜并没有值得夸耀的显着特色,但有日子的本真滋味。盛一碗丝瓜汤,清碧照影,小葱点缀,蛋花浮动,再铲一块锅巴,白里黄底,咯嘣干脆,焦香满齿,二者对食,可消万古愁恨。
但从前我很长一段时间拒绝丝瓜汤,原因是十来岁的时候,邻屋润香极严肃地跟我说:“秋天的满瓜不能吃,吃了会掉头毛。”我一生下来就黄发稀拉,至今更是日渐草盛豆苗稀,平生极羡慕别人有一头生猛黑发,自然也极珍惜顶上一撮毛。听她这么一说,不说秋丝瓜,就是夏丝瓜也敬而远之了,从此远离丝瓜好多年。秋丝瓜吃了是不是真的掉头发,我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当然也没有大必要了,韶年已过,容颜渐苍,也不用再像年少时天天打摩丝去勾哪个姑娘的芳心了,掉头发就掉头发吧,大不了老了努力做个可爱的带反光镜的老头。
丝瓜子是极苦的东西,幼年时我领教过。那时嘴馋,也实在没有零食可吃。冬天里烤火,把装雪花膏的铁盒子当作烤箱,把从屋前屋后菜园子里寻来的零星作物种子放进去,搁炉火上烤着吃。葫芦子最佳,既香且大,南瓜子、月亮菜子次之,最次的就是丝瓜子,苦得让人吐胆,从此再也不敢下手。秋冬时,未收的丝瓜干瘪成筋络,北风刮起,丝瓜子在里面瑟瑟抖动,其声倒是清越可听。那丝瓜络用来洗碗,天然环保不沾油,也是极妙的东西。
吾乡丝瓜原来只有细圆颀长的无棱土品种,近世有人引进有棱丝瓜并迅速传播。有棱丝瓜如俄罗斯大婶,粗糙胖大不堪看;无棱丝瓜是娇柔美婢,碧玉姿容小蛮腰。我向有严重的恋旧癖,凡新不如旧,凡舶来不如土生,但我不能不承认,有棱丝瓜作汤,汤清,色翠,味鲜,远胜本土丝瓜的浊、黑、糊,产量更是高了许多。我以貌取物,失之有棱丝瓜。但我还是暗地里祈祷母亲:土丝瓜还是种几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