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殷白
殷白去世多年了,我还时时想起他。
我在认识殷白之前,早就欣闻他的大名,听说文联有个从延安出来的老作家叫殷白,因为我退伍回到重庆时,正值“文革”闹得如火如荼的期间,文联工作早已瘫痪,使我没有机会和他相识。直到1978年春天,文联在“文革”结束后召开的第一次全市性的文学创作会议上,殷白被派到我们这个小组作联络人,我才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已六十多岁,矮胖的个子,头发也已花白。那次会议选在南温泉,小组讨论会大家便寻到花溪河边的树木丛中,一边观风望景,享受着春天和煦的阳光,一边畅谈着文学发展的远景。我注意到殷白很少讲话,他很认真地聆听我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夸夸其谈,只是偶尔插上几句话,温和地笑一笑,显得十分慈祥。
这次会议不久,我便正式调到文联工作,因住家还在郊区,中午没有地方休息,午饭后就常到他家里去。那时他一个人住在文联大院里,我去他家时,总会碰到很多人,一般都是农村来的业余作者。殷白平时爱到农村去,因此结识了不少农村作者,这些农民进城,也不忘去看望他,顺便也带上一些自家种的农产品,如包谷、红苕之类,有时也带上亲手抓的黄鳝和鲫鱼。殷白不会做菜,这些农民便自己动手,形同一家人。我和殷白接触久了,我感觉在他身上有着浓厚的平民意识。我初到文联,见一个残疾人常到他家出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李虹,原是中苏友好协会的美工,1957年被划成“右派”之后,下放长寿湖农场劳动,殷白也是在这里和他认识的。“文革”后落实政策,李虹平反回到城里,但中苏友协这个单位已经撤销,没有任何单位可以接纳他,并且李虹因为脑溢血造成半身不遂,他又是外地人,在重庆举目无亲,处境十分艰难。殷白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不仅在文联找了一间房子让他栖身,并且经常请他到家里吃饭,凡是殷白组织的文化活动,也总是请他参与。李虹去世后,他的丧事也是殷白一手操办的,借用文联礼堂搭建了一个灵堂,亲自为他主持了追悼会。
尽管我和殷白接触很多,但他很少向我谈及他的“光荣历史”,他的许多经历,都是在文联老同志的片言只语中得知的。有一次“文革”前就曾任过文化部副部长的陈荒煤回重庆,在文联召开的座谈会上,在他和陈荒煤的闲聊中,我才得知他在延安当过文协的党支部书记,和丁玲、林默涵等着名作家共事。后来,还任过《晋绥日报》副刊主编。重庆解放初期,他当过《新华日报》副刊部主编和《西南文艺》主编,一直活跃在文学战线上。《红岩》复刊后,我到云南组稿,见到一些老作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问到殷白,称他是个好编辑。军旅作家彭荆风深情地谈到,他当年写的中篇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遭到国内许多刊物退稿,而殷白却慧眼识珠,不仅在《西南文艺》上编发了这篇小说,并且当这篇小说改编成电影《芦笙恋歌》后,他再次刊发了电影文学剧本,后来这部作品成为了中国的经典电影。
《红岩》复刊后,我因为忙于编辑部的工作,和殷白接触少了,在文联大院里也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很多时间都跑基层去了。有一天他从内江回来,找到时任《红岩》主编的王觉,向他推荐内江农民周克芹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儿女们》,并拿出他带回来的内江地区办的内部刊物《沱冮文艺》,上面刊登了前五章,他也仅从这前五章中感觉到了作者的创作功力和作品浓厚的生活气息,敏锐地意识到这部作品内在的潜力。王觉看后,也认为不错,于是带着编辑部一帮人赶到内江,在通读整个作品后,当场拍板刊用。这期刊物出版后,殷白和王觉又分别给周扬和沙汀去信,极力推荐这部作品。两个文坛泰斗的通信及其在全国一些重要媒体发表和转载,《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一时轰动全国。同时,殷白也写了一篇评论文章《题材选择作家》在《文艺报》上发表。这是我看到的殷白写的最有分量的一篇评论文章,我至今还经常引用他的观点告诫一些作者不要去写自己所不熟悉的生活。后来,周克芹的这部长篇小说获得了第一届茅盾文学奖。
1984年春天,我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修改剧本,突然接到殷白的电报,说他有事要来北京,要我去火车站接他。第二天,我陪他到木樨地部长楼,见到了时任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党委书记温济泽。温老曾是建国后第一任中央广播电台台长,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也是刚落实政策不久。两个老人也许自延安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感到只有经历过战争劫后余生的人才会有这种浓烈的感情,我站在一旁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1992年我调文联组联部工作,又和他联系多了起来。也许因为年龄的关系,他开始热衷于书法艺术,和他交往的也多是一些书法爱好者,他便想成立书法家协会,把重庆的书法艺术家团结起来。由于当时文联各协会没有编制,又没有经费,成立协会和开展活动,一切都得自己化缘。他虽然德高望重,但要钱的事总开不了口,最后商定由他出面,我具体操办,总算筹集到一点经费,在重庆召开了全国第四届书法学术研讨会,全国各地的书法高手的到会,扩大了重庆书法艺术在全国的影响和对外的交流。书协成立后,他积极支持年轻人出来主持工作,长期担任书协主席的周永健就得力于他的支持和帮助。
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加,殷白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海宁市政府接回家乡疗养,我以为他会叶落归根,不会再见到他了,心里有些伤感,没有想到后来他又回重庆。这时我已退休,家又搬出文联大院,只能在老协开展活动时才能见他一面。这时,他已半身不遂,坐上了轮椅,说话口齿也不清了,我深深感到岁月的无情。殷白去世后,我赶到殡仪馆,向他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