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村
一
城镇的冬天灰蒙蒙的一片,没有色彩,没有鲜活,了无生趣。
几年前,北方的雾霾漫天肆虐,竟然招来怨骂不断。蜗居小镇的我倒是暗自庆幸,自得地掰着指头数出城镇的好来:空气新鲜,环境优雅,交通便利……才几年工夫,雾霾已然得势,扯起旗帜,杀声遍野地由北而南,以致几年间就攻城掠地,呼啦啦占领小城镇的天空。
夜晚加入中老年散步的大军,嗓子仿佛潮腻腻沾上了灰土,咳也咳不掉。是的,这可恶的东西正黏糊在嗓子上,它忽上忽下,费了好大力才把它去掉。路上,我的朋友王政在灰暗中招呼我:老周,雾霾来了,回,快回!说罢,仓皇而逃。
啊哈,我怔了一怔,几年前的一幕又浮来眼前。恍惚中,张大了的口即刻又吞入老大的一口雾霾,咳嗽起来。
小镇不再宁静。城市病正觊觎我们脚下的土地,蠢蠢欲动。
想到这里,我无话可说。
二
风拍打窗户,一阵紧似一阵。
我知道,寒潮正呼天喊地卷杀而来。
面对萧瑟的寒风,我常常想起乡村的原野、村舍、狗吠,以及与乡村紧密联系的一切。
落雪的日子,乡村变得宁静而快乐。
柴草码摞在屋檐下,高高大大,山丘一样透着壮实。我知道,为了这一刻,祖父母已然忙碌了一个冬天。祖父收拾着柴垛。收拾柴垛的祖父俨然艺术大师,调动他的作品:硬硬实实的,是敲击着能发出脆响的木片,红彤彤又有点儿扎手的,是随风飘落的松针,颀长颀长、有着水墨画般的茎秆的,是野茅草。
乡村的冬季没有寒冷。老人围拢在炉火旁,欢笑的火光在老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孩子在雪地奔跑。狗儿忽然蹿跃而起,啊,觅食的野兽惊动了它们。祖母蹒跚的脚步印在雪地,歪歪扭扭。这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极了一串珍珠,铺展在雪地,仿佛水墨大师信手一笔。拨开积雪,祖母轻易就找到了白菜,啊,碧绿一簇,脆嫩脆嫩……
乡村的冬日让我温暖。乡村的温暖在我心里。
我已有多年没有回到那样的乡村。在那片向阳的坡地上,我的祖父母作古于地下。他们像这片沉默的土地,生前默默劳作,死后把自己化作泥土,在大地深处守望。
春风送暖,百草萌生,祖父母能像草儿那样轮回吗?
在给祖人辞岁的日子,我站在祖父母坟前忽然情绪失控,大放悲声。我想到了老人生前劳作不息的样子。三
喜欢清新的、没有污染的村落。
很小就被外祖母牵着,在院落里看皂荚。春末夏初,高大的皂荚树开满黄白色花朵,一簇簇,一串串。整个夏天,皂荚树被花期鼓捣得极其闹热。密密层层的叶子中,密密层层的皂荚朵儿争相开花,颇有点前赴后继的意味。花儿开过,凋谢的朵儿没有远去,它们依旧完好地鲜活在枝头。啊,恕我在凋谢的花儿身上用上了鲜活一词。这鲜活是因了青郁郁的果子,是的,在凋敝的花朵后面,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花儿没了,果儿却蓬蓬勃勃生长起来,你看,青幽幽的果体上还覆盖着细嫩的绒毛呢。那绒毛细嫩已极,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落。
数百年的皂荚树,记忆着乡村的年轻。
整个夏天,农家院落弥漫皂荚的清香。鸟儿成群成群飞来,它们歪着头偷看院落里的一切,然后,衔起细嫩的皂荚果儿飞走。
村妇打着,闹着,嬉笑着,在皂荚树上采下隔年的皂荚,然后,一摇三摆地下到河里洗衣浆裳。皂荚洗出来的衣服有着天然的清香。
依山傍水,梦里至今存留那一弯村落。
村落下是大片大片的田畴。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稻谷格外健康。外公栽种的一种野生稻,伴随辣椒河鱼,香甜了我数十年的梦境。
但是,这一切已然走远。它们不可回归地渐去渐远,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
怀着追逐新生活的梦想,村庄的子民一批批远行。他们在遥远的异乡流着酸楚的泪,做着发达的梦。而故乡的土地交给化肥、农药。乡村质朴的土地渐渐染上文明病,作物免疫力低下,离不开化肥、农药……
哦,我的质朴的已然遥远的乡村。四
作家、诗人郑卫国先生在给出国的儿子留言时,有这样两句充满诗意的话:在地做着飞天的梦,在天聆听亲亲的乡音……
我知道,许多人如我,喜欢踏着季节的步子,细数大自然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喜欢在鸟儿的翅影里,走着踏实的人生。但是,我知道,这很难。
夜梦里,我追逐遥远的乡村。乡村成为一叶剪影,飘忽而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