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
那年,我刚下乡时,队长把我领进秋收家。
秋收是个年过四十的汉子,弓背塌腰,鬓生白发,手上结满厚膙,粗布衣服满是补丁,鞋子露着几个洞。家里的土坯房又矮又潮,墙被熏得黢黑。三个孩子在炕上玩耍,见来了人,忙拉过褥子盖上,脸臊得通红。秋收不好意思地说,孩子娘把他们的裤子洗了。
队长向我介绍,秋收家三代是贫民,最后对秋收说,记住,让客人吃一顿白面,这是政治任务。
秋收说,放心,我们绝不亏待他。
眼下正值五月,新小麦还没下来,谁家还存有白面啊。何况他家上有老下有小,爱人还有病,只有秋收一个壮劳力,能分多少白面呀。我对白面不敢奢望,能吃饱就行,秋收却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吃午饭,秋收嫂给我端来一碗面条,卤是蒜汤,上面飘着几点葱花,虽没什么油花,但依然透着香味。秋收双手捧给我,脸上皱纹绽开了花,趁热快吃吧,乡下条件太苦啦,连个油也没有。
我双手接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用眼一扫,没见到孩子,奇怪地问,孩子们呢?
秋收故作轻松地说,谁知道他们又跑哪儿去了——孩子就知道疯跑,别管他们,快吃吧。
天气这么热,他们会上哪儿去呢?我站起来,透过门缝看见三个孩子在街门外向屋里窥视。
我顿时明白了,冲他们打招呼,吃饭喽,快回来。
孩子们像刚撒窝的小鸡,欢叫着跑了回来,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秋收嫂冲他们喊,让你们上远处去玩,你们偏在门口。
秋收瞪大眼睛,吓得孩子不敢进屋,眼睛却巴巴地瞅着碗里的面条,口水直流。我的心口似堵住了,大哥,大嫂,你们这是干啥,他们还是孩子啊。
秋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孩子没出息,让你见笑了。
秋收嫂把孩子拦住,到外面吃去!他们啃着菜窝窝,喝着面汤。我心里酸溜溜的,把一碗面条拨成三份。
孩子们还没吃出什么味,面条就没了,抬头吧嗒着嘴。
秋收嫂眼睛红了,以后给你们做。
傍晚,我收工回来,累得腰酸背痛,躺在炕上似睡非睡,忽然,外面传来说话声。
这碗面条上面全是肥肉。看,肉片又肥又厚,这哪儿是肉片呀,简直是肉块,炖得真烂乎,嘴都撑不下,一咬满嘴油……老大,快接着——
一阵很大的吧嗒嘴声。
这碗是汤面,上面有肉丝土豆丝,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均匀,还有那么多的葱花——什么?你不要土豆丝,要肉丝,好,这哪儿是面条啊,全是肉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香的面条,这是我特意给我二儿子做的。
又是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
这碗是炸酱面,给我的心头肉——小儿子……
我不要炸酱,我要吃肉。
傻孩子,酱里全是肉丝,保准你吃了还想吃。你要不吃,你两个哥哥可吃了。
我听得食欲勾上来了。我爬起来,透过窗户缝隙看见秋收嫂和孩子们坐在老槐树下玩接绳游戏,秋收嫂每接出面条图案,就把手伸到孩子的鼻子下面,如捧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下一碗又一碗的面条,连汤都没有剩,我静静地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破坏了他们享受面条的氛围……
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场面依然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