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我坐动车从泰安到萧山,沿途能看到很多坟,丰收之后的原野上,青青的麦畦间,一座座坟像吹落在田间的草帽,悄悄在清风黄土中扎了根,这其中老坟居多,苍劲的树木在秋风中静默,每一片树叶都落地有声,每一圈年轮都饱经风霜。
在我的老家,坟边是植柏的,但沿途却很少见到柏树,坟边植的多是叫不出名的杂树,有的似柳非柳,金黄色的华盖泛着微光;有的虬龙乱舞,如一幅古人的得意书作;有的聚集成一片,蔚为壮观,想是一个家族的坟茔;有的形单影只,上面满是枯草灌木,我能听到它们在风中的瑟缩。大多数坟边是冷清的,只有青青麦苗与枯草为伴,然而苍茫大地上它们的闪现,总让人感慨生命的奔波,总让人追思奔波一生的意义。“做一棵树吧,生于斯长于斯,也就没有了乡愁……”
坟的颜色也是五彩斑斓,寂寞大地,因为它们而添了几丝颜色。有的纯是黄土,没有一丝杂草,上面还压着新纸,应该是刚刚祭扫过;有的也是黄色,上面长满密密麻麻的黄花,在青青的麦地里,是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也有铺满黄叶或荒草的冢。纵眼望去,总能有新的发现,崎岖的山岭上,碗口粗的龙柏旁,一堆碎石堆砌了哀思的颜色;有一片坟最有生机,一棵十米来高的树迅速扎进了我的眼里,枝干短促有力,零星挂着果子,坟间则果实隐隐,不知是有意栽植还是无意为之,只是无人来捡果子。
春夏秋冬,坟的颜色也各异,春天来了,坟会渐渐隐没在一片青翠之中,青翠中,或许还点缀着各色小花。夏天至了,青草拔节,灌木疯长,冢也在思念中又老了一岁。秋天来了,色彩斑斓,寒风中的坟冢,多是寂寞的。
坐在动车里,再多的坟也只能是匆匆一瞥,便埋进苍烟落照里。树是天的颜色,坟是土地的颜色,粗壮的枝干,匀实的黄土,还有隐约的面孔,或许它曾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也或者曾是机杼声声里的农妇,一不小心就迷失在岁月的风烟里了……
农历十月,在我的家乡,被叫做“十月坟”,清明扫一次,十月还要拜一次。每次回家扫坟,沙沙的杨树叶会没过脚踝,远远我就看到了树林中的那个土丘,它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我们的脚步声惊起了仓皇的飞鸟,坟上满是草秆落叶,像一个流浪汉胡子拉碴,一阵风吹来,它复杂的表情令人动容,此时的我,噙着泪花,摆祭品、点香火,然后拿起锹,狠狠铲断那些杂草,带刺的种子扎到衣角上、裤子上、袜子上,扎满了鞋带。再将坟边的落叶撩开,然后一锹一锹往坟上添土,直到坟的一圈都围满新土。拿一张火纸折叠用砖压在坟尖,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内衣早已汗渍渍的了。坟的旁边也有一棵柏树,但没有成活,只剩下了枯枝。我用脚去扫旁边落叶时,竟发现了几丝生机,很久前洒下的二月兰发出了新芽,而母亲说的柏树芽,我终究没有找到。
这里是我的根,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委身何处,心里始终有一方土,一座坟,是深深的牵挂。当然还会有一棵树,它的根深深扎进土里,扎进心里,扎进灵魂,无论枝繁叶茂,还是残叶枯枝,终将牵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