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腊八节
交上腊月,一年剩下的日子就数天天了。初五吃五豆,初八喝腊八粥,二十三送灶火爷,二十四杀年猪,二十五做豆腐,这不,小孩子家念叨着,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剩下七八天。嗨,还真是的,一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了。
农村人的腊月天,约定成俗的节日只有五豆和腊八节。但五豆只是跑龙套的,像报幕的,腊八才是戏眼,是一道硬坎。过了腊八,人心就乱了,土地庙前三、六、九的逢集日,人多地挤悠悠哩。这时,母亲也该准备过年喝的小米醪糟了。
从腊八到过年,是母亲的冬忙月。母亲天麻麻明就起来,有时要忙到后半夜才能睡下。活多的干不完,醪糟做下了,淘麦啦,排队推磨子啦,碾米啦,扫起灰啦,做年糕啦,打豆腐、蒸馍、烧油锅,哪样事情能少了母亲呢。
农村人的五豆节好凑合。水烧开了,母亲把拣好的红小豆、绿豆、黄豆、黑豆、白芸豆依次下锅。豆子软和点了,搅上糊汤面煮熟。再呛上一大盆子酸白菜,只要有点油星星,我们高兴得就跟过年一样了。
但腊八节就不一样了。腊八节是佛祖释迦摩尼开悟成佛的祥瑞吉日,是农村人腊月天里的祭祀盛典。母亲人实在,知道感恩,常常惦记着别人的好:一家人没灾没病,是如来佛祖在帮忙哩;地里多打了点粮食,是土地爷帮忙啦;今年多打了一面篮子核桃,那还不是老天爷照顾得好;前些天梦见三爷啦,也该给先人烧纸啦……辛苦一年啦,做一锅腊八粥拜佛祭祖,感恩天地,顺便犒劳一下一家人,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要做好一碗腊八粥,糯米是少不了的。我们那儿不出产糯米,家里也没钱买。母亲就把麦子泡涨后,拿到队里的碾坊来回碾,碾成光溜溜地麦仁后做成腊八粥。
生产队里就一台碾子,家家户户都等着碾米。碾子外面的屋檐下,各家排队的葫芦瓢、搪瓷缸子和黑瓷碗摆了一长溜。上一家的小米碾完了,就呼唤着下一家来碾高粱米。相比起小米和高粱米,碾出多半升麦仁来,就算是轻松活路了。
推碾子是实打实的体力活。母亲靠近碾盘推着碾子,碾子吱吱扭扭地转动着。母亲使出了浑身的劲,还要不停地把麦粒扫到碾盘当中,脖子上青筋暴着,脸挣得通红,三九天的汗水打湿了母亲的鬓发。实在推不动了,母亲就用肩脖子扛着磨杠转圈圈。
碾好麦仁后,母亲就做起腊八粥来。新鲜的红、白萝卜丁混和土豆丁、豆腐丁爆炒出锅后,文火熬煮麦仁和红小豆。煮熟后,与红、白萝卜丁和土豆丁等混合,混入姜、葱、蒜苗。一青二白三红四绿,还没有出锅,我们这些小馋猫的喉咙里早就伸出爪子了。
腊八粥做好后,母亲先给如来佛祖供奉上腊八粥,虔诚地跪在地上念念有词,父亲自然忘不了老先人一碗腊八粥的。院子里的柿子树是家里的钱串子,油盐调和都靠它哩,母亲每年都会在柿树根上喂上一大勺腊八粥。看见我们弟兄几个光顾着自己吃,母亲搬来高凳子,给院子里的苹果树和樱桃树顶上也涂上一点点腊八粥。
腊八节祥瑞辟邪,有口福,还是农村人辈辈相传的好日子。在我们那里,腊八节就像国庆节一样,是年轻人喜结连理的好日子。四十多年前,我的本家哥就是腊八节这天办了喜事的。
本家哥弟兄伙里多,二十八岁了,才从山里说下了这门亲事。在决定结婚日子时,族里的几个长辈意见一致。都说,不要请阴阳先生选日子了,腊八节就是好日子。
新房是队里的牛圈房改造成的,山墙上的缝隙有两指宽。村里人找来报纸糊巴一下,靠南墙边盘上火炕,大门上贴上喜字、对联,婚礼就如期举行了。
腊八那天,母亲一大早就去给本家哥帮忙了。母亲一整天都喜滋滋地,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忙着挑水、洗菜、洗碗、做饭,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红通通地,袖子湿了一大截。
到了晚上,闹新房的年轻人疯够了,又吵闹着要吃主人家的沾喜饺子。主人家凑合了半盆子杂合面,一盆子待客剩下的熟萝卜,母亲就和邻居大妈们忙和起来了。按我们那里的风俗,沾喜的饺子要抢着吃。萝卜饺子刚下到锅里,沾喜的乡亲们就围满了锅台。
腊八就是好日子。虽然沾喜的人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母亲还是从人缝里给我抢出了多半碗萝卜饺子。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晚上的萝卜饺子,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地饺子了。
腊八果然是好日子。本家哥现在子孙满堂,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生,城里有房,回家有车,乡下都盖了别墅了。前些天在路上碰到本家哥,说起牛圈房的婚礼,说起那年吃的萝卜饺子,说起他现在的日子,本家哥说,还不是邻家本社承携了我。
只是母亲再也没有腊八节了。母亲最后一个腊八节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已经病了好几个月的老母亲,连喝一口腊八粥的劲都没了。熬到腊月十二夜里,母亲咽气了。
母亲离开我们十多年了。前天夜里,我又梦到母亲了。母亲依然是清贫时的模样,忙忙碌碌地操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