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树或记忆
一
南风吹拂着大地。进入十月,天气依然温暖,仿佛北方仍在努力挽留夏天的余温。可是,候鸟们已经开始了向南的迁徙,它们曾留给这片高大的悬铃木漫长的喧闹。
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睁开眼,没有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云彩均匀地在天空铺展着,一会儿,便裂开了许多缝隙,缝隙间是一小块一小块湛蓝的天空,清澈的亮光将云边映成了灰白色,慢慢又变成白色。可是阳光始终没有照耀在大地上。
忽然间,几缕强劲的风吹进窗户,外面响起微弱的“沙沙”声,也许是柳树摇摆的声音,也许是杨树上尚不曾坠落的叶子发出的摩擦声。此刻,就在这一瞬间,金色的阳光冲破了云层,照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它忽闪不定,耀眼地闪烁着,一次一次投下窗帘晃动的阴影。光线越来越亮,在陡然响起的一片秋蝉的嘶鸣中,太阳,终于将这一天的温暖送还了人间。
此刻,麻雀也开始啁啾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有一声云雀的歌唱,像圆润的呼哨一下子划过楼顶。还有一种声音像是一只长嘴鸟发出的,如猛吸了一口气那样舒畅。喜鹊到处都是,嘎嘎的叫声时起时伏,有好几只就站在对面的屋顶上,尾巴一翘一翘地,表演着惊异和忘情。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远处的青山、广袤的土地,鸟儿从绿色的、幽暗的丛林中起飞,进入我的视野,与我共同呼吸,共同拥有此时此刻的安宁。而天空,将它不断变换的容颜展现在我面前,它守护着一切,渐渐与我融为一体。
是的,就在昨天,我还在那座山中游荡。
明亮的阳光温热地照在身上。天空碧蓝,没有一丝云彩。山的侧面有一条盘曲的路,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林子不密,右侧便是长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回荡在空气中,仿佛是桂花或百合的味道。不过,也许是柏树、酸枣、女贞、槐树、野草、开着紫色小花的灌木,乃至土地,被阳光曝晒后混合的味道。
一只大鸟落在一棵柿子树上,发出稍显悠长的鸣啭,那声音仿佛将一个圆润的音符抻长,然后突然松开,充满了欢快的弹性。可是它终于发现你在仰头观察它,“突”地一下飞到左侧的林子中去了,伴随着几声短促的惊叹。有一只你看不见的斑鸠也鸣叫了几下,声音沉闷,一听就知道是只肥胖且年老的家伙。
在一片山间的开阔地上,几位老年妇女正在摘苦菜,她们弓着腰在低矮的草丛中寻找,一边不停地聊天。几棵年幼的白杨安静地伫立着。
那片山林啊,时时想把你从倦怠中拉起,拽向她的怀抱。
二
左前方有一棵高大的法桐树。一年四季,你都可以透过窗户观察它,主干笔直、粗壮,树冠巨大无比、枝叶茂密。它们遮住了那座丑陋的建筑,让你只看到满眼的绿色——这可真是一种恩赐。
这是一棵百年老树,但它仍在壮年,它还没有苍老,时间会对它进行漫长的雕刻。树下面是一小片草坪,几棵紫薇开着球状的粉红色花朵。??
距离法桐树并不远的东面,有一棵核桃树,每年都长出许多核桃。虽然最终你不知道核桃的去向,但却喜欢细数那圆圆的、碧绿的、硬硬的果实,核桃皮的清香是你最爱闻的味道之一。但是,它死去了,硬化的路面切断了它根部的呼吸,甚至切断了雨水的渗透。你是亲眼看到它的叶子一天天变黄,枝干一天天慢慢枯死的;虽然最后仍有一两条枝干顽强地坚持着,结满的果子,大概离完全成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然而,它最终还是死去了,从树上掉落的果子也不再被人捡拾。
院子里还有许多树,当年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棵法桐树正对着你的窗户。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为你遮挡着强烈的光和热;很多个夜晚,你在窗边的写字台前读书,总也忘不了抬头去读读它。它是一棵年轻的树,树冠没有那样巨大,但对于一个小小的窗户已经足够,它用绿色遮蔽了一切,聚拢了许多诗意,甚至浸透在了每一页文字中。后来,你搬走了,但总有时间回去看看那棵树。为了防止虫害,它的树冠被切掉了,很粗很短的树干上长出了细小的枝条,但新生的叶子还是那么青翠欲滴、充满生气。
三
茅顶土坯的房子,竹帘挡住了院落中梧桐树洒落的阴影。蝉声伴着正午的宁静咝咝地透进来。两只年轻的燕子穿过门楣上的方孔,不停地飞进飞出,房梁上的燕巢里,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燕子嗷嗷待哺。偶尔,会有燕泥和粪便吧嗒吧嗒地敲落在横梁间搭着的苇席上。
条几上的座钟来回摆动着钟锤,它从来没有让你意识到时间与它的关系,单纯而清脆的声响只会让你进入安静的睡眠。
那是一间令你怀念一生的茅屋。每一个夏天,你几乎都会住在那里,从来没有感到过燠热和烦躁。屋里永远是昏暗的,地面永远是潮湿,光线只能透过门或木格窗上的宣纸照进屋子,若是在冬天有月亮的晚上,窗子会变得雪白、明亮。
两棵梧桐树茂密而肥大的叶子遮住了整个天空。一场大雨过后,天井里便会出现几片清澈的积水,里面能看到漂浮的白云和蓝天。
屋外的窗前有一棵石榴树,不高,但每年都果实累累。等到仲秋,摘下张开嘴的石榴,你会一把把地将石榴籽塞到嘴里咀嚼。洁白的石榴籽汁液是甜的,可你喜欢的是酸石榴,另一个院子里就有一棵,它的籽像红玛瑙。
……那座院子和那间屋子仍时常闪现在脑海里,那些断裂的石阶,那盘水磨,那个长满青苔的水井,水井边破败的花墙,矮墙上的石英石……想想还是原先的样子。如今,它们都不复存在,几个曲折连通的院子之间都被高墙隔断。曾经探出花墙的杏树、香椿、枣树,以及爬满墙头的迎春,都消失了。
许多记忆停留在遥远的地方,许多秋天,许多树……它们散乱地摊开着,又晶莹地闪烁着,等待你俯身捡起,再细细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