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椿芽
故园的春天里,站着两株树。一株是桃树,一株是香椿树。春来时,桃开花,椿抽芽。桃花好看,妩媚多姿,如乡间女子,温柔了村庄,明亮了眼眸。香椿好吃,香气馥郁,如翡翠玛瑙,紫气枝头,烟霞满天。
自古以来,椿树作为传统文学里父亲的象征,备受人们的尊敬和喜爱。哪里有家园,哪里就有椿树。而把椿芽作为一种美味,摆上餐桌,则一直可以追溯到汉代。相传,有一年春天,曹操回乡,路过一村舍,小院里飘出浓郁的香椿香,饥肠辘辘的曹操,舌尖寻香,追至院内,大饱一顿凉拌香椿,口齿留香,难以忘怀。后来,他就把香椿进贡给汉献帝,从此,香椿就成了贡品,和荔枝一样贡奉朝庭。这不禁让人想起杜牧那首《过华清池》描写的情景。每年谷雨前后,一匹快马,驮一捆香椿,一路飞驰,送往皇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香椿”来。
然而,这皇上的贡品,却有一种人间的烟火气息和悲悯的普世情怀。家乡的山川田野,到处都有它亭亭而伟岸的身影。小时候,对春天最鲜明的印象,就是那一把香喷喷的雨前椿芽。仿佛吃了那一碗芳洌的香椿,春才来过。谷雨前后,是家乡最迷人的时候,像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柔软、娇嫩、红艳,天清地明,山清水秀。而谷雨前的香椿,梗肥质嫩,清香宜人,正是掰香椿的好时节,所谓“雨前椿芽嫩如丝”。那时的家乡,山峦水畔间,沟渠路傍边,一株一株的香椿,亭亭地立着,刚劲挺拨,温文尔雅;一簇一簇的椿芽,叶片嫣红,叶梗油亮,像红唇,像玛瑙,像眼睛,像音符,像天生丽质的女子,站在故乡的树梢,或吟,或歌,或诱惑人的目光,或撩拨人的味蕾,更让身在异乡的游子,每每念及它,都会在胸间升腾起一缕淡淡的乡愁。
老家的南墙根下,有一溜五株香椿树,是母亲生前栽的。那时,母亲常说,她是水命人,栽什么树都爱活。果然,院内院外,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母亲栽的树,桃树、杏树、苹果树、核桃树,密密麻麻,蓊蓊郁郁。一到春天,桃红李白;一年四季,水果不断。而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南墙根下的那一排香椿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味道鲜美又能果腹的香椿,给我们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香椿芽刚冒上来的时候,是暗红色,如铁绣,仿佛大地的血液,顺着香椿树的根脉,喷涌而出,把每片嫩叶都充了血。不几天一簇一簇的香椿就爬满了枝头,如火焰一般,燃烧在故乡的枝头。这时候,我就会爬上墙头,尽情地去采折椿芽。先是用手掰,接着用绑着U形铁钩的竹杆折,一朵一朵的香椿,如红色的羽毛,纷纷扬扬,飘然而落,像春天里的一幅画。如今想起儿时采折香椿的情景,不禁让人感慨万千。掰香椿时,只是一次一次地掰,一年一年地掰,眼中也只有椿芽,而对香椿树毫无怜惜之心。香椿树笔直地长着,我却把它的主干拉弯,它让着,我把它的树枝扯低,它忍着,我不小心把它的枝条弄断,它受着,我把椿芽一朵一朵掰下,它默不作声,我心安理得地掰,我问心无愧掰,仿佛它做为香椿树,天生就该让我攀摘、采折。它多么像我们的父母,对儿女只有付出,从不图回报。
香椿掰下来后,母亲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最奢侈的吃法是香椿鸡蛋,香椿水饺,最简单也最经常的吃法是香椿豆腐。只见母亲把洗净的椿芽,在开水里焯一焯,醉人的浓香立马飘溢整个屋子、整个院子,然后把切碎的香椿和豆腐搅拌在一起,撮一撮咸盐,淋几滴胡麻油,吃一口,嚼一嚼,香气顿时在嘴里蔓延,那感觉就像把春天含在嘴里,有一种别样的香,这香味,只属于香椿,只属于春天。至今想起来,仍垂涎欲滴,回味无穷。
在春天,有香椿,如父也如母。如今又是香椿飘香时,清明那天,我去给母亲上坟,路上看着风中飘零的桃花,我又想起了母亲手植的那一排香椿树。我知道那些香椿树早已不在了。但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到村子里去转了转,期望能在别处看到一两株古老的香椿树。然而,走遍村子,我只看到了新修的小楼房,新打的水泥路,却没有看到一株香椿树或其他的果树,甚至听村里的老人说,去冬没下雪,今春不下雨,现在村子里连吃水都困难了。是啊,这些年,经济发展了,生活富裕了,但环境却恶化了,那种原汁原味的乡村气息,那种口齿噙香的香椿香味,如今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了。我怅怅地回了家。
回到小城的家后,我从超市里买了一把香椿,放了最好的作料,做了一盆香椿豆腐。但无论如何,我都吃不出从前的味道,就像我寻不回老村庄从前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