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澄澈
太行山是一棵巨树,自北而南,根系绵延不绝八百里。临城的山,便都是它旁逸斜出的枝桠。太行山脚的赵庄乡呢,算得太行浓荫里一方福地。它三十多个村庄,桐花,石栏,驾游,围场,拳峪,虎道,红鹤,岭西,槐树庄,青羊头……得太行荫庇,绿意喧哗,一派葱茏。可是,它们又那么安静。这有点像椟中美玉,走近了,打开了,你才能发现它内在氤氲的美。
霜降次日,趁红叶尚好,山荆诗社一行二十余人,赴赵庄乡桐花村采风。我们从县城往西,过丘陵,进山区,入深山区,看依次变脸的地势,各个神情不同。菅等往西,座座小山像小家妇人,不厌其烦地跟你饶舌,这山放过那山拦住。拦拦放放之间,我们悄然上升,到赵庄地面,已是高出了县城近500米。
车内我们转着身子四下看山,窗外四下的山不动声色地看你,相看两不厌的意思,悄悄有了点。而当你掸落风尘,像一棵树那样恋上山,你知道吗,此时,你必定已是身在山间。
不错,到桐花了。桐花,这名字一读,春日的曼妙惆怅就出来了。可走进村西的望龙道,探探幽,感觉会改变一点点。那道深深的沟壑,一直通往三峰山。这时节,一切已撇去幻象,回到了初始:草木回到简约,泉水回到凛冽,鸟鸣回到清脆,山重水复,简洁疏朗。悄悄地,你便回归了本真。曾经心底里,多深的遗憾,都会被秋山秋水抚平弥补,生命一律地简约起来。
两山对坐,中间让出一条道儿,这便是望龙道。对坐的两山性情大不一样,右边这座,峻拔泼俏,娇憨嚣张,是没心没肺的女子,气势汹汹压过来;左边这座,笑呵呵温厚往后躲,是一个不将聪明外露的男人。锋芒毕露不饶人的架势,他没,可他有力量。你看他那边的缓坡里,苍绿绯红,赭褐金黄。热烈也有,肃静也有;坚硬也有,柔美也有;起也有,伏也有;多情也有,决断也有,实在是一种成熟的男版人生。这一男一女一阴一阳,是多么性感的一幅山水伉俪图。我要是有点才情就好了,把我身边这部山水,随便一点化,便是清香撩人的山水版宝黛爱情了。
山坳里,山尖上,好多老柿子树,叶也红,果也红,弄得浑身红彤彤。它们枝桠虬曲,黑筋鼓突,像性子不好的人发了怒;又太忘乎所以,指挥着枝子,东一下,西一下,到处跑,向前向前向前!都忘记把步子收回来了,还得别人提醒才行。
可是,他太苍老了呀,怎么忘乎所以,都是可以原谅的。走近它,会谦卑和顺起来,抚摸它,依偎它,感受它经历的沧桑。跑老远的路,进山来,就是看看这些上了年纪还发着怒的树,也是值得的。
山谷里的灌木群,过于繁茂,明明是灌木,却长成了乔木模样。快入冬了,还笼着一蓬苍绿或金黄。无人时,一把揪住一葛藤,责问:为何疯长成这般模样?它无言,我大笑,笑声惊动了安静的树叶。路边,常有一种草,光杆上满是籽荚,籽荚像带钩的箭头。走过去,乱箭齐刷刷射满了裤腿儿。拿手去摘,末端竟是药泥儿一样的末末儿,一触上去,清香乱溢。
我们一边悠然看山看水看树看草看石头,一边在沟里头拐来拐去。好几处,大石覆路,水声藏在石头下,淙淙,淙淙,淙淙,若一支清雅小令,婉约得何等经典哦,叫人心动。
最后一转,眼前豁然一个大河沟,巨石遍布,若狮若牛若房屋。我们从这块蹦着踩上那一块。蹦蹦踩踩,就渐渐接近了高处。高也不是山,是突兀一道几层楼高的拦河坝,直上直下。上河坝,要经过一块房屋大的白石,斜梯般,横拦路面。前面的人,仄仄一斜,滑了滑。我忙喊小心滑倒啊,“啊”还未完,我自己抢先滑倒了。
过大石,攀上携着两山的大坝。霎时感觉天地变化,境界翻新,好似驾了巨鹏从天而降。按住云头,回首俯瞰,山也逶迤,水也迤逦。眼前玉龙潭幽深不见底,潭边的风,甩过来一簇簇尖利的冷意。可一回到阳光底下,又立即回暖了。碧水盈盈,暖阳微醺,灵魂飞起来,又不敢独自走太远,恰与那潭上一线瀑布,相遇。于是,琴瑟和鸣,做个伴儿。这就算到了望龙道的顶巅了。
到了至高处,流连一番,接下来便是归程了。这么澄澈的高处,扭头就走,真是心有不舍。
可那出发的地方,那宜于这出游的平常日子,却是常态。这清雅的山水浸润,替不了那一锅常规浓汤。只是这一番山水,给了生命一个平衡点。就像这望龙道里那线泉,不涸不盈,不深不浅。一切适度恰恰好。
忘情山水好,沉浸烟火也好,此处好,彼处也好。一手青菜一手诗歌,一手山水一手烟火,也便如赵庄乡这一块宜居地,有联体别墅,也有有机水果,有别克丰田,也有南调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