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沉寂
黄昏把太阳最后的光亮倾倒在大地,城市一片红火,我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出发,避开喧嚣,去寻找沉寂。在一个城市寻找沉寂,类似在风暴之下,寻找一面湖泊的平静——这有多难,但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站到一个路口,等待红绿灯的默许,形同在岸边,等待一只渡船。
任何嘈杂,最终都融入无限浩瀚的沉寂。我常常怀疑我们现代人的听觉,受到了致命的损伤。一滴水落入大海,种子拱出土地,花蕾绽放,蝉与蛇脱下外套,蚂蚁推动土块,燕子筑巢堆积泥沙,一个人在内心哭泣,这些声音,当代人已经听不见了——有时候我想,听觉未受损伤的古人,未必听不见。否则,他们怎么能隔着重山沟壑听见同伴用口哨传递的关于一头野兽的行踪呢,来自古老部落而困于现代都市的一位印第安人,又怎么能在百米之外听见花坛冬青树下一只蟋蟀的叫声呢?
我所说的嘈杂,未必是有形的声音。当下的生活里,少有人不在急于表达、刷存在,借助发达资讯,一切生活的细节都可以拿来起哄,就连家里一只猫、饭店吃一道菜都要拍照发微信,不断扩容的微信圈,让手机上的小鸟整天啾啾叫个不停。每个人都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声音盖过别人的声音。众声喧哗,想清晰地辨听一种声音,你看见了说话者声嘶力竭的表情,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噪杂与喧嚣已经遮蔽了我们的听觉。安静是一种能力,而当下,人们正在趋之若鹜地追求热闹,相应地,逐渐丧失了安静的能力。
作为一种反抗,我选择了一种逃离与行走,并且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在每一个黄昏到来之前,我要去寻找并抵达神赋予世界应有的沉寂。越过一面坡,我向江边走去。身后的路灯追随着我,光亮消失于突然铺展在我面前的一片低矮的辽阔中,荒野与天边低垂的云相接,它扇形地向江边伸展。
长江并非没有涛声,而是风压住了涛声过度渲染的欲望,使得向东流去的浪潮,像一群夜行人,后面催促着前面,默然无语,匆匆赶路。然而,被渔火和夜行航船勾画出的轮廓,超越视线尽头的无垠,无时不在沉寂中呈现出它的博大、浩瀚。也许,沉寂深藏着更多的意味,无声是另一种形式的有声,如同一位圣哲的沉默,是更为深邃的语言。
星空下的夜是广袤的,所有的空间都被黑色填满,风赶着不会行走但做出行走姿态的土丘,草与植物向前俯身,使得大地产生了幻觉中的倾斜,这一切都构筑了夜的基本轮廓,构筑一个宏大叙事的背景,在它的映衬之下,一切事物都显得安详,舒缓,有力,也恢复了万籁俱寂的天性。沉寂,似乎在这一刻附着在长江潮汐的短暂停顿之间,潜入万物生长的悄然脉动,沉降在尘埃浮动的光影中,跟随在大自然一声悠长叹息之后——唯有寂静,才能让人抵达梦境的渡口。其实,生命就是蓄积着时光的湖泊,本应有一份波澜不惊的从容。
然而,受人们不安和欲望的搅动,它不复平静。我想去对岸,于喧嚣的反面,另一种状态下,看一看它流动的样子和它原本、朴素的状态。这个世界,我希望它简单,所有悲辛,都能如同婴儿的泪滴。星空下,我当然也在想,是否所有的安静都适合于我?想像远古的洪荒,世界还处在本初的状态,与星星想接的森林里,偶尔传来猛犸象与恐龙的叫声,声音是否如平静的湖面冒几个水泡,或者如木琴上跳出的几个单调的音符呢?是的,任何沉寂都带着几分荒凉,然而其中又含着压倒一切的肃穆与沉稳。我走到一个高处,回头看喧嚣中灯火璀璨的城市。黑色的远山,延伸出环绕城市的长臂,城市如同哭闹不止的婴儿,在她的怀抱得到抚慰。一切处在沉寂的时候,天地显得浩瀚而无垠。夜空如黑色的大鸟,扇动的翅膀,搅动着空气——它一直在飞,但又似乎一直不曾飞走。
还得说说长江,一片迷茫中它很快就挣脱了人的视线,在远方的暗夜闪光,然后消失,激流每一刻都在漩涡和险滩上挣扎,然而它将雄浑的撞击与激荡的旋转沉入底部,而用表层的平静,用风过而逝的波纹,描述另一种平静,另一种内敛的力量。
相反,我又在无声中倾听着有声了。我喜爱一首名为《寂静之声》的吉他曲,通过它我静听无声,又从无声中听出有声。这时又听见了草稞下一只虫吟,想必在静谧的夜,它孤单了,于是一边啜饮着月色一边唱起了歌,随后草间沸腾起一股声浪,同伴的歌声瞬间覆盖了大地。渐渐沉睡的大地,暗暗散发出带着土腥味的芬芳,我爬上几面坡,微微天光下的一条公路,离江堤不远,类似铅笔随意画出的一条线,偶尔过往的一辆汽车灯光与笛声的轨迹也似一条游动的线,两条线重叠在一起,越过幽暗且模糊的边界,消失在若隐若现的远方……
黑夜的穹顶之下,沉寂的大地之上,生灵归于静默。我坐在黑暗中,坐在草间的一块石头上,风贴着草缓缓爬行,搅动着草,并且试图改变它的方向与颜色。有时我一坐就是很久,我甚至听见了草的呼吸,沉寂,仿佛让一切都沉入水中。星光昭示着永恒,河流在睡去的时候像水银一样滚动,一切都沉陷得很深。我坐着,一边抽烟,一边叹息。在万物孤寂的等待中,时间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当我转身离开,黑夜,已沉沉地压住了所有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