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根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向我介绍，这里是眼睛沟，这里是眼睛路，这里是其实分别是下眼睑的边缘、眼框和眼角。

三岁以后，他的语言格外发达，想象力很丰富，幽默感也涌现出来，常对着旧事物造新词，又从各种事物中寻找联系，有时候被自己的幽默放倒，夸张地大笑。我经常远远观察他，感觉到他体内的小宇宙成长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测，难免欣喜与惊讶，有时忽然蹦出一种陌生感，心想，这个孩子是我的吗？

比起三岁之前的懵懂，他更成熟了些，非常识时务，知道讨大人的欢心。我们去逛超市，他第一眼看到玩具，先说，这儿的玩具太贵了！我立即夸他懂事，可他必竟还是受不了诱惑，一遍遍蹲到那个玩具前，向我诉说它们的缺点：不如我们家里的玩具漂亮、质量很差、卖得太贵了！他以这样的方式说服他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想上手抚摸。假如这个时候，我心一软说，咱们买一个吧。他一定会面带欣喜地说好，欣喜的表情下却有点抱怨的语气：妈妈，你怎么老给我买玩具！最终我还是没买给他，出门的时候，好几个人夸他，认为他非常懂事，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放弃很值似的，开心地笑起来，对着夸他的人说，因为我是大哥哥！他从来不会倔强地要一件礼物。有时候看他蹲在喜爱的玩具前数落玩具种种缺点的时候，让我有点心疼，我心想，他赖皮一下，我就买给他。可他还是拉着我的手走了，然后感叹，妈妈，他们怎么能卖这么贵！

在外边跟小朋友一起玩，他不会玩赖，在别人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时候会伤心。他热情而敏感，在一次踢球游戏中，他眼看着自己的球在几个小朋友中间传来传去，他被冷落了，眼睛里滚出大大的泪珠，伏在我肩膀上问，妈妈，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喜欢有朋友的感觉，在睡觉前，跟爸爸数，我的好朋友有澎浩轩、张博睿、小轩轩……爸爸和妈妈，还有彩霞阿姨。并且有一次他告诉我，妈妈，我眼睛里怎么会有澎浩轩啊？他不知道那就是想念，却把这种感觉准确地表达出来了。

我希望他心灵能够皮实，其实在我面前，他足够皮实了，他可以容忍我某些时候的不细致。在我生气之后，他跟我商量，妈妈，你以后能不能不发火？这让我无比自责。但是同爸爸不一样，爸爸一贯顺从他，偶尔出现一次严厉，就让他无法接受。之前，他被爸爸批评了会找我，要求我找爸爸理论。后来可能发现我认理不认人，在一次被爸爸批评之后，我发现另一间卧室的门关着，我推门进去，他在那里趴着。我走过去，轻声叫“宝宝”，他含在眼框里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伏在我肩上，说，爸爸说我了，我难过，就想自己在这儿呆着。我心里颤了一下，心想，他才三岁，怎么会忽然想到独处？可他必竟是孩子，看我哄他，又马上让我去教训爸爸。

这些事情丝毫影响不到两个男人间的感情，他是那样崇拜爸爸。他的愿望是爸爸可以不去上班。早上，他会对爸爸说，你陪我玩一下，然后再去上班。他说的一下就是“一下”，一点也不拖延。有时候，他跟爸爸告完别，我还没醒过来，他在我身边安静躺着，等我睁开眼，告诉我，爸爸已经去上班了。对爸爸的盼望体现在这一天的每一个时段，尤其快到爸爸回家的时间，他要我在窗口向楼下张望，要去门口听脚步声。他通过各种途径判断爸爸是否就要到家，却不愿意让我直接打电话问，好像这样安静地守候更能显出他的诚意。他喜欢听外边钥匙开门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响，他立刻光着脚向门口冲过去，像只小鸟一样冲进爸爸怀里。

他爸爸也得意，在外人都说他长得跟我很像的时候，却抛出一句，儿子还是像我，你的眼睛是双眼皮，我们俩是单眼皮。孩子呢，他觉得能与爸爸像是极大的荣耀。其实他的眼皮是内双，有时候揉了眼睛，或者蹲下身子仰角看他，就会发现里边藏着双眼皮，我们说，你要变双眼皮了！他很不高兴，气愤地说，我才不是双眼皮，我是跟爸爸一样的单眼皮，男子汉大丈夫都是单眼皮！他单眼皮的爸爸听了这句话心里美得开了花。

他不希望自己是双眼皮，却对妈妈双眼皮的眼睛充满了欣赏，他说，妈妈的眼睛是一条黑色的鱼。另外，他欣喜地从这条黑色的鱼里看到了他自己，并问我，妈妈，我怎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呢？

这几天天气热，我终于把长长的齐刘海扒拉到一边，露出了额头，那两条眉毛也露出来，他整天从眉毛里搜寻，样子很认真。后来发现了我左眉间的朱砂痣，便一天三遍地问我，这是什么？我如实告知，他似乎并不满意，我想他所谓的这是什么，或许是在自问呢，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还没有想到如何为它命名。就在今天，他把烧烤叫做烤烧，我们一开始以为他说错了，后来发现他是有意的，他为此得意，我心想，这样叫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是多么喜欢他创造的这些词语，在他熟睡之后，我的目光阅读着他的小脸，眼睛沟、眼睛路、眼睛根，这些词语像他的样子一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