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
家乡地处里下河平原东北端。农闲季节,三三两两的村妇们总爱聚于某家的墙根前,一边唠嗑家常一边绣花,斜阳把镀了金的光洒满她们全身,似一幅淡淡的田园画。画的外面,孩子们围着稻草堆追逐打闹,有鸡鸭鹅欢快的叫声。
这已是儿时记忆的河流里无法截留的一段了。那时,我的父亲尚在西北的一座煤矿井下采煤,每月收入不高,母亲便用绣花挣的钱补贴家用,供我们念书。母亲是个绣花好手,常常引得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着她转,遇有技术上的难题,她总是乐呵呵、不厌其烦地给她们做示范,毫无保留。
延祥嫂是那群小媳妇中最勤快的一个。就见她中指上套个顶针,绣花针穿了线在洁白的布上上下翻飞,或黄、或蓝、或红,彩色的线慢慢延伸,逐渐凸现出各式的图案来。有鸳鸯戏水,有牡丹吐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是前庄人,嫁过来的时候延祥还是个本分勤快的壮小伙,后来不知怎的染上了肝病,没拖上多久就走了。一个妇道人家,没了男人主心骨,还要拖着两个儿女过日子,真是苦得不行。有嘴快的劝她改嫁,她也不吭声,只是执拗地摇头。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从煤矿调回家乡的县城工作。第二年,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中的高中。于是,父亲为母亲谋得一份临时工的活,我们举家迁往城里。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虽然一丝丝地侵袭着心灵,却无法消褪我皮肤和毛孔里存余的泥土气息。我喜欢乡下人的质朴、亲切和自然,那时没有手机与电脑,我和要好的伙伴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家乡也在一天天地发生变化,乡亲们的生活在细雨的滋润下慢慢富足起来。有时会在伙伴们的来信中,惊喜地读到谁家盖起了小楼,谁家买了空调……我去信问及延祥嫂和妇女绣花的事,回信说,村里办起缫丝厂招了许多年轻女孩子做工,已经没人绣花了,延祥嫂在自家开了个熟菜店,日子也还过得去。我看后一阵怅然,不仅仅感叹延祥嫂的命运,我在想,当大工业时代的机器触角伸向每处缝隙的时候,那些具有独特文化和浓郁风情的物事怎么轻易就消逝了呢?比如说绣花。
但这种遗憾,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前年秋天,一个枫红菊黄的季节,大学毕业到外地工作的我,忽然接到了儿时伙伴二牛的电话,问我能否参加他父亲的八十寿诞。我当然要参加的,小时候我可没少吃过二牛他爸钓的鱼,况且我已经有许多年没回家乡了,也想回去看看。那天,当我拉着旅行包,走进魂牵梦萦的村落时,我看到了什么呢?不仅仅是小楼、水泥路和汽车,居然还有妇女们聚在一起绣花的画面,只是新媳妇们已完全不认识我这个陌生人了。那一刻,我的血管里涌动着一股激流,骨头仿佛充满了张力,这种感觉连我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并且,我见到了延祥嫂,她竟然开着一辆“北京现代”到二牛家送礼份,一身黑色的套裙,还涂了口红,四十几岁的人忽然间焕发了青春。我同她打招呼,她愣了一会儿才叫出我的小名来,聊了几句,又急匆匆地发动车子说有事要到镇里去。
她走后,乡亲们告诉我,村里的缫丝厂停办了,延祥嫂不知怎么就和南方的刺绣厂家联系上了,拿了花回来让大家绣,再由她回收给厂家。这些花都是出口的呢,延祥嫂现在一个月要往外跑两趟,家里砌了三层楼呢。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羡慕和赞许。
绕道县城探望父母时,我把延祥嫂的事跟他们说了。母亲说,也该她转运了。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我是老喽,拿不动绣花针了,这两年看东西眼睛光发花。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时间呵,真的可以改变一切,生活每天都有悲喜交替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