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父亲敬军礼
一个风清阳暖的日子,我挺直身子,立正姿势,抬举右手,食指紧贴鬓角,恭恭敬敬地给入土20年的老父亲敬了一个军礼。虽然我已脱下军服30余年,军礼也不那么标准,内心却十分虔诚,神情甚为庄重,我一定要给父亲敬军礼。我欠父亲一个军礼。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姑妈家走亲戚。我非常喜欢走亲戚,因为亲戚家的伙食要比家里好,餐桌上总有一至二个荤菜,还有零食吃。从姑妈家回来的路上,赶上一场昏天黑地的倾盆大雨。父亲去田垄里抓了一大把稻草,在禾穗处用绳子扎紧,罩在我头上,是一把很好的雨伞。父亲走前,我跟后,父亲牵我前行。后来雨越下越大,风吹飞了我头上的草把,雨水似桶装横泼,令人睁不开眼睛,父子俩就在路边的一户人家躲雨,歇息。不久,风住雨停,我和父亲正要出门时,那户人家的一个年轻人穿着四个口袋的绿色军装,从里屋出来,站在他父母亲面前端庄地敬了一个军礼,之后说:部队来电报催我回去,有紧急任务,雨停了,我要去赶火车,二老保重身体。
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新中国成立前,他被多次掳去当挑夫时,见过日本军人行军礼,也见过国民党军人行军礼,但都没有刚才这位解放军给父母行军礼好看。那位解放军给父母敬的军礼和父亲对军礼的赞誉一直铭刻在我心里。我发誓,长大以后要能参军入伍,我一定要给父亲行一个标准的军礼,一个让他满意且骄傲自豪的军礼。
1976年冬,我应征入伍,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胸戴大红花,穿着崭新的军服,离开家时,我试着抬手给父亲敬军礼。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忙拉住我的手说,你还没有去部队,你还没有学会敬礼,当着村上这么多送行的人,快莫出洋相啊。四目对视,父亲浑浊的眼里滚动着泪珠,眨巴眨巴眼泪终没有流出来。我的双眼模糊了,父亲用那带老茧的手擦去我流出来的泪水。这时,我对父亲敬的是注目礼。
1981年底,我从部队回乡探亲,父亲来车站接我。我下车后在芸芸众生里寻找父亲。父亲向我挥手,我看到了父亲。5年不见,父亲苍老了。肥大的棉衣罩不住佝偻的腰背,双脚迈出来不在一条线上,东一脚西一脚的,不像以前踩在田土里那样坚实有力,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轻飘,蹒跚。这5年里,我在部队每天听着嘹亮的军号声训练,逐渐蜕去了稚嫩野气,举手抬足有一名军人的姿势。而父亲呢?风霜和泥水在他的脸上增刻了许多皱纹,每一条皱纹都是岁月的划痕。我站在父亲面前,内心涌动一阵阵酸楚。我站个立正姿势,双手中指紧贴裤缝,深深地弯下腰给一脸沧桑的父亲敬了一个鞠躬礼。我忘了给父亲敬军礼。
1996年我已转业回到地方工作。春节,我们全家回乡下陪父母亲过年。这时父亲患病卧床半个多月了。他自知人生已走到尽头,坚决要求从医院回到家里。他讲得很直白:他要在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母亲告诉我,父亲扳着指头算,离过年还有几天几天,儿孙还有哪个在外打工未回,盼着快点回。
过年前一天,父亲跟我讲,他不能死在大年三十。当地流行的风俗是大年三十这天走老人不吉祥。他凭着顽强的信念,与死神抗争,坚持到正月初二。这两天他颗粒未进,每次仅能喝一汤匙水,但神志非常清醒。
面对死亡,父亲很坦然。此前,父亲经常跟我们讲,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死前莫磨床,痛痛快快咽下那口气。初二早饭后,我还和父亲讲了话,妻子还给父亲喂了红参汤水。不大一会工夫,父亲就不能言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跪在父亲身旁,目送他安详地闭上双目。直到父亲出殡入土,我给父亲行的是跪拜礼。我没有给父亲敬军礼。不知父亲死前是否还惦念一个军礼,是否知晓儿子从小誓言要给父亲敬军礼,而又一直没有兑现内心的承诺?我有愧于父亲。
在父亲诞辰100周年、逝世20周年的时候,我们兄妹姐弟聚在一起,举行了一个家庭追思会:追思父亲的养育之恩,追思父亲的勤劳节俭,追思父亲的睦邻善友。在父亲的坟上,兄妹姐弟都行了叩拜礼。我敬的是军礼,一个蕴藏在心灵深处几十年,饱含对父亲无限思念和敬仰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