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隧道
我们相约去寻一条废弃的隧道。
车向深山驰骋,掠过一间小学。掠过一所教堂。掠过一座平桥。午后的太阳像一块炸得酥脆微焦的可乐饼,方起锅,还烫口,需要搁在天空里缓缓放凉,天空也像一张烤盘纸,薄而透。这是日常生活的余温,最后一缕蒸腾的芳香,我静静等待它冷却。有一类等待是热的,有一类是冷的,我的多半是冷的。
然而,尽管如此,这日仍旧热极了。沿途是层出不穷的绿,伸手拨开还有,拨开还有,浓绿淡绿参差招展于眼睫之前,未有些许枯萎的意思。整座山是一口关不起的衣柜,门扉敞开,密密麻麻挂满了绿衫绿裤绿丝巾,绿外套与绿背心,试问谁能挑出一双朱红的手套?一条金黄的裙?偶遇某株巨木枝梢吊了个蜂巢,匆匆一瞥,又是绿意重重叠叠,远芳侵古道。
也许就是要恍惚跌入苍翠的衣柜,遂能觅得隧道的地址。
野树浓荫下,荒废的隧道自有一股神秘暧昧的氛围,黑洞洞,谁晓得尽头彼端是什么呢,无论通往桃源或鬼域,昨夜或明朝,恐怕进去就出不来了。隧道门额有题字曰”制天险”,百年岁月荏苒,那凿山破石的决断始终屹立,尽管到底斑驳了。菱格栅门太过古老生出红锈,细碎藓苔恣意爬上给煤烟熏乌了的砖墙,也像碧绿的锈。
一进隧道,确实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黑了,冷了。
瞳孔尚未睁妥,极目的漆黑里,仅能依稀听闻旅人的笑语,许许多多单车穿梭错身,承载各人的心事与往事,或重或轻,或缓或急。协力车的速度激起一阵近乎刺骨的凉风,飕飕侵袭脸颊与肩膀。
忽忽出现几盏油灯,明晃晃照亮了标记地段的里程碑,茶壶似的透明的玻璃罩子蓄着一小朵火光,或者也并不是火光,早已替换成现代的电灯泡了,骑得太快太快,我瞧不清楚。其实仅需一点常识即可判断,旅人大约总是宁愿抛弃素日习于应用的理智,就当它真是一蕊孱弱红焰吧,又有何妨,否则岂不辜负了悉心改造的罗曼蒂克。油灯高悬,闪闪烁烁,使我想起曩昔矿坑里无数灵敏嗅得瓦斯的金丝雀,飞不走,逃不走,那惊惶焦躁的锐叫化作叮咛矿工保命的警笛,可歌又可泣的牺牲。阴翳里的油灯就有这么点守护的意味。
踩过刚才那一截子路,又没了灯,没了指南。于是我试着把眼睛阖上,想像古书所谓尻舆神马,也许就是这种感觉。一只车轮是一面快转的圆钟,指针猖狂绕过一圈,一圈,又一圈,满地时钟,满地向前滚动的光阴的轨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像森林里一只梅花鹿,鹿角如枝桠百般缠绕出一座繁华的森林,森林里又一只梅花鹿,鹿角如枝桠……这应是时间的隧道。眼睑仿佛若有光,须臾,我们业已置身白昼。
山洞的尽头是灰蓝海洋,神似蠵龟的小岛轻飘飘泅泳于水平线上。贩售石花冻与炭烤香肠的摊子适时出现了,炉火与食欲皆兴旺,小摊子周围弥漫一团蓝迷迷的烟,呛鼻又熏眼,使人下泪,因而有了如梦似幻的错觉。
路边粉红扶桑花连绵,花丛后是取代废弃隧道的,另一条新隧道。
这是一段踏青,我左思右想琢磨不出快乐的道理,我仍未真正踏出寂寞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