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嘎拉哈
乡下,冬天的时候,闲下身子,多数的人喜欢串门子聊天。
一般情景是男人倚着墙柜聊天抽旱烟,女人坐在炕上纳鞋底,“刺啦刺啦”拽麻绳的声音此起彼伏,针锥偶尔在头发上划一下,润滑针头,然后再扎鞋底,那动作温婉、娴熟。要是屋里人多了,男孩子就跑出去打冰尜,甩纸牌。女孩子爱安静,仍旧聚在家里。我呢,就去找小娴玩。
“嘎拉哈”是女孩子的玩具,就是羊的膝盖骨,四个为一副,用来考验敏捷度。不是谁都能像小娴那样有满满一口袋的嘎拉哈:大的、小的、涂了色的、磨得光滑的……女孩子们围坐在炕上,等着小娴把口袋绳解开,等待她哗啦一声把嘎拉哈倒在炕上。那一刻,嘎拉哈就像大大小小的猪羊被赶出圈,撒欢地散开,那“扑啦啦”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快意。我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等着她安排谁和谁一伙儿,第一把从谁开始。她尖秀的小脸儿写满骄傲,颇有大将风度。
一副牌架一般是四个嘎拉哈和一个口袋码子,玩得娴熟了,便可两三副同时玩。
嘎拉哈铺在席子上,像布阵的士兵,等待拆散、腾挪、闪、扶、攒、撮……小娴的小手儿蝶翅一样的轻盈,游鱼一样的灵活,准当敏捷地完成了动作,那些撒出去的嘎拉哈仿佛都在她心里,而不需要忽闪忽闪的眼眸监控。大家是既羡慕又嫉妒,巴不得她出意外,快点坏掉这把,好轮到自己玩,但又被深深地吸引,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玲珑的羊骨在她指尖轻触的瞬间险险地侧立起来,码子如燕子穿林一般翻飞,袖腕间的风扇动着临近女孩的刘海。小娴浅浅雀斑的小脸儿,桃花一般轻扬、微颔……
玩到兴致处,偶尔有年长的女人也来凑趣。她们不但玩得好,还玩得巧,花样翻新,可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在我们的央求下,她们才愿意多露几手,并传授一些技巧。这时候的她们,是那样年轻活泼、平易可亲,没有了平素管教孩子的严肃,没有了生活沉积下来的木讷,她们的参与给孩子们的游戏带来意外的高潮。
这情这景又让我傻傻地忘记了挪移,直到被小娴拍醒:“该你了!”
我的技术不高,码子慌里慌张地被抛起来,仄仄歪歪地落下来时,手下的壳儿才翻过来,有时码子还会砸落到伙伴儿的头上、脸上。好不容易轮到我的这一把,就这么轻易坏掉。大家体谅我是外屯子来的外甥女,对我有着更多的谦让和谅解,为了给我机会多摸一把牌,她们就让我当“老捎”——我是游戏双方的“名誉队员”,别的孩子一轮玩一次,我一轮能玩两次。
然而这并不能满足我,我想拥有自己的嘎拉哈。这小心愿很快被姥姥知道了,她东家西家地给我讨要,勉强凑成了大小不一的一副。要知道,那年头杀猪宰羊的机会少,嘎拉哈不好攒,哪里像人家小娴,哥哥姐姐姑姑姨娘四处搜罗,甚至还有上代人传下来的,在这样的人脉支持下,她才拥有了那份“资产”。为了弥补遗憾,老姨用好看的花布给我缝了精巧的口袋码子,里面装了手感柔软的谷子。
有一次我丢了个嘎拉哈,再也凑不成一副了,姥姥一时也找不到,我急得直哭。小娴知道了,一把推过她舍不得别人碰一下的一大口袋:“别哭了,自己挑!”
快乐的时间过得就是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街上有大人在喊:三儿啊——四儿啊——吃饭啦——
仿佛一场梦的功夫,一切都变了。我们长大了,分开了,变老了,时光老人带走了我好多的亲人,也收走了我的游戏。它什么时候带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是多么怀念被嘎拉哈占满手心的感觉,多么怀念那个遥远的村庄和小娴,如果时光允许,我愿意重新坐在她们中间,带着码子失手落地时的羞惭和那一点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