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子
一夜之间,张秋生嘴上起满了燎泡。
昨天老父亲突发脑溢血急住医院。他找了医院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单间病房,折腾了一天多,病情虽有缓解,父亲的意识也恢复了一些,但仍不很乐观。
妻子看他如此焦虑心疼不已,安慰说:“爸会好起来的,别太担心。退一步说我们尽了力了,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其实张秋生心里隐藏着一个四十多年的秘密,他甚至都没跟妻子提起过。
打记事起,张秋生就知道自己是父母的养子。听说好像是当时一个在隔壁村下乡的女知青未婚生子,被不能生养的张家父母抱了来。小时候,在村子里私生子的耻辱就像一枚标签贴在张秋生的脑门上,后来他们搬了家,周围的人不再知道他是抱养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秋生班上有个叫国强的,有个北京的远房亲戚,偶尔寄点东西来,国强整天跟大家显摆。秋生就想,这算什么,我原本是城里人的,我亲生父母说不定现在都是大干部了呢。秋生做梦都会梦到一对衣着讲究的男女来接他去过城里人的生活。一天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嗫嚅地说出想要找亲生父母的想法,父母都黑了脸,闷不作声。可这想法在他心里扎了根,十二岁的少年偷了家里五元钱,悲壮地踏上了漫无目的的寻亲路。第三天,流浪了两天的秋生蹲在县城破旧的汽车站的角落,父亲突然从天而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恨恨地说:“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能耐了!再找你亲爹娘打折你的腿!”秋生看着父亲血红的双眼,又恨又怕,乖乖地跟父亲回家了。
长大了,张秋生才渐渐明白,“城里”是个多么泛泛的概念。
也许天下的养父母都不希望孩子和生身父母联系,任你无头苍蝇似地乱撞,大概至死也不会有结果吧。想到这些,父母平日的好就打了折扣。张秋生自此不再提起寻亲的想法。
张秋生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着文化人的血液,他发奋图强,终于如愿考进了城里,有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娶妻生子,在城里安家扎根。
养母去年离世后,寻亲的念头迅速点燃蔓延。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亲生父母提携他过富足的生活,可是血脉亲情是与生俱来的。亲生父母现在也就六十多岁吧,应该还很硬朗,也许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们现在正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呼唤他。张秋生也曾托朋友查找过当年在老家附近几个村子插队的知青资料,多方打探渺然无果。而今,如果养父也不在了,自己的身世或许将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夜已深,张秋生躺在父亲旁边的陪床上翻来覆去,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父亲,他几次想张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小生……”父亲微弱地喊。张秋生已经四十多岁了,可父亲还是一直喊他“小生”。
似乎有一丝光照亮了张秋生的世界,他一骨碌爬起来,“爸,爸,你……你要喝水吗?”
“小生……你……盖好……被子……”,张秋生的鼻子陡地一酸,连声说知道,任由心里那丝亮光颓然黯淡。
张秋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太累了。“小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又喊,张秋生爬起来,问:“爸,你有哪里难受吗?”
“小生……我知道,你……一直想……想找……你的……亲生父母……”父亲有些费力地说。
“不,我不找他们,我是您的儿子。”张秋生打断了父亲,声音也不由地哽咽了。
父亲轻轻地微笑了,“小生,其实……我们只是不想让你……太自卑。”父亲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原委。
老家隔壁村子有个傻丫,小时本来好好的,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经常到处乱跑,后来不知怎么就大了肚子,生下一个男孩。张家父母抱了来,对邻里谎说是知青生的孩子,不想孩子仍被人嘲笑,他们就搬了家。傻丫的家人觉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自然也守口如瓶,没几年傻丫也糊里糊涂地病死了。
张秋生跪在了父亲床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