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谣
其实村子里说的苕就是红薯。三四月份,漫山遍野的坡地全收拾出来了,红土地沙子地,一厢厢一垄垄,如女人早起,盘在头顶上的发髻,丝丝顺畅的纹路,显示出轻车熟路的娴熟手笔,又如厨房里的一块黄抹布,油光可鉴。插苕藤秧的活儿,往往在蒙蒙小雨的天气,两三个穿着雨披的人,蹲在地头,拿着一把剪刀,隔三四个枝节剪一节,丢到挖好的小坑里,细心地先在小坑里撒点灶里的土木灰,而后扒拉周围的一点土,便算完了工。我们小孩子,有时候偷一两根绿藤,在坡地外,或者茅草边,随手拣一根小木棍,撮一个小窝把藤丢下去,也盖上土,然后随它自由生长,想起来的时候,就去看看,看它怎么生出根须,看它长出多大的果实。绿油油的坡地里,也会种上辣椒、茄子,或者玉米、西红柿,或者种疏散的几棵甘蔗,哨兵似地站在地的四角。
苕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第二天出太阳,藤子蜷缩,小孩子们忽然想起昨天栽在茅草边上的苕藤,就扒拉开薄土,一丝凉悠悠的湿气包裹了藤根,根上有两三个小绿点鼓了起来,好像有一种生命要冒出来。有的时候,坑里的土太少,土层上的根须从主茎上散开,从不同的方向扎进土里。有露水的晚上,它们全都把叶片张开,渴望地探出舌头,贪婪地吮吸着湿润之气。最好是下小雨,你仔细听,甚至能听到它们喉咙的吞咽声。
当苕藤的绿色盖住红黄的土地,就开始被人打扰。女人们把密集的绿藤割几把,丢在门口的土地上,然后搬一把小凳子,凳子旁边放一个小蔑篓,把叶子摘在篓子里,把一柄一柄的小茎放在地上,那些长长的主茎丢到远一点的地方,闲暇的时候,切了做猪食。那些叶子洗干净后,在浓稠的米汤里浸泡一下,然后放上白花花的猪油,拍上几瓣蒜,丢进一两个红尖椒,乌黑的铁锅里,叶子“噗”的一声,滋滋的尖叫后,放点盐,捞起,叶子的香气淡淡地从厨房里溢出。有的时候女人们就把米汤倒在锅里,把叶子放到米汤里煮一下,绿色的叶子在乳白色的米汤里,荡漾,沉浮,飘荡,我们边喝米汤,边吃叶子,忙得汗水涔涔。嘴巴边上,挂着白色的米汤汁,牙齿缝隙里,夹着一两丝叶子的绿脉。一小根的叶柄掐成一小截的苕藤梗,有时间的话,把梗的皮拨掉。我们小孩子,也凑在一起帮忙,绿色竟然是一层层的。难怪苕藤丢到哪里都能生根,原来它整个秆子都是绿色,它的汁液里流着春天里的绿。苕藤的茎吃起来脆脆的,光听那响声,就让人羡慕。那甜甜的滋味,让人回味。
不到秋天,老鼠觊觎着苕地,我们小孩子也跑到地里去,鼓起的土圪垯,一脚踢起,圆滚滚的苕从浅地里窜出,而后挖个小坑,捡一些柴火,搭建小型烤架,把苕放在上面,开始紫红的皮冒出来了排排小水汽,而后皮就渐渐烧黑。柴火做的小型烤架也烧坍塌了,那些苕半生不熟。最好是在田地的埂子上,纵深挖一个坑,在坑中间做个灶台口,把苕放在灶台口上,不时来回地翻动。我们几个人伏在地上,朝柴火里吹气,白花花的烟雾冒出来,半天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旁边几个人连忙四处去拾柴火。我们在苕地里,快乐地窜来窜去,活像一个个小老鼠。我们吃着苕,嘴巴两边好像长了黑黑的胡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一齐大笑起来,我们互相指点着对方,说你真苕。家乡话里,苕就是傻的意思。在苕的种类里,红心苕最好吃,其次是白苕,最次是红苕。红心苕如吃水果,水分充足,甜度又高,一咬水一汪。有时候我们很懒,把从地里滚出的苕,在手上一抹,不让它上面有太多的泥巴,就放在嘴里咬了起来。我最不喜欢吃半生不熟的,外面吃得香喷喷,可是再往里吃,就是硬硬的,就好像一个人吃了糖,再吃苦瓜,觉得天下最不好吃的莫过于是苦瓜。不过农人却不喜欢种红心苕,种得最多的是红苕,它们有很多的淀粉,能制作很多粉条。
秋天是挖苕的最好季节,特别是经霜的苕,甜度最高。把满坡的苕藤子割了,大地就好像剃了光头,它们在秋风中,瑟瑟颤抖,没有割到的几处绿色,那么孤立地站在秋阳里,朝四周望望,全是满坡的冒浆的茬子。不过不出两天,一层毛绒绒的绿又从那些光秃秃的苕桩子竖立起来了,好像地底下有无穷的绿,不断地抽出丝来。如果说春天是绿色生机盎然的季节,那么秋季也是绿色的生命挣扎着想成长的季节。
挖苕的日子是个热闹而风流的节日。全家人都在苕地里,男人挖苕,女人捡苕。一棵棵苕就好像孕妇一样,等待着分娩。只是不知道谁的肚子大,谁的肚子小。一锄头下去,把黄土翻起,你只要把地上的桩子提起来,那些攀在藤上的苕,就像一条条挂在鱼钩上的鱼,它们在藤上蹦跳。有的时候,它们会和你捉迷藏,一锄下去,挖偏了,它们藏在远处的土里,当你把它挖破,身首异处,你的心里会腾的一下,竟然有些悲伤。老人们把那些苕藤桩子收拾起来,那是最好的猪食,小孩子在地里,寻找着自己满意的苕,那些红心苕拿在手上,就跑到家里,埋到柴火灶的热灰里,等会儿回家的时候,是最好的零食。这家的女人跟远处坡上那家的女人开着玩笑,男人在一边不时地插上一两句玩笑。
挖光了的苕地,显出了它的苍白和落寞,小鸟有时会歇在地上,寻找它想寻找的美食。不过我们小孩子有时候会到那些挖过苕的地里,找那些漏下的苕,我们叫做淘苕,就好像现在的淘宝网里淘宝一样,在土旮旯里,一个圆滚滚的苕,朝你招手,你真的觉得有一块黄金朝你摇曳。过不了几天,那些挖碎了,扔在地里的一小截苕,有了一缕一缕的绿叶,钻了出来,那些绿叶,比起满地的苕藤,多了几分骨气,少了几分软弱,就好像那些文人,在秋天里写诗,总少了春天那些浆汁的滋润,骨子里竟然浸染了几分凉意,几分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