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花
只有耕过田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犁花。
犁花,是农民耕地时,泥土被犁铧翻起的刹那所绽开的形状。犁花的开放不是一朵朵,而是一串串,昙花一现却绵延不断,最后开成一条条长长的波浪,开成一方方潋滟的农田,松软而纯净。
宣纸上,画家的画笔很灵巧,轻描淡写寥寥几笔,各样的花便轻轻盈盈活色生香开在了枝头。春秋两季,在大地的画板上,农民的犁铧很笨拙,步履很沉重,人和牛都喘着粗气,淌着热汗,犁尖缓缓过处,犁花吃力地开着,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清香。
犁花,也许是世界上开得最质朴、最费力、最短暂的花,却是结实最多的花。犁花开过的土地,才能开出小麦、稻谷、花生、大豆、地瓜、芝麻的花。
犁花开在油土层,也只有种过地的人才知道什么是油土层。
一层肥沃的土壤,覆盖在农田表面,因养分充足,成为种子的子宫,幼芽的襁褓,禾苗的母乳,庄稼的温床,加之像是被油浸泡过的颜色,乡亲称之为熟土、油土或油土层。
油土层的肥沃来自人类的长期耕作,来自犁花长年累月的密密绽放。
土地无所不在,那是亿万斯年地表岩石因风化而破碎、分解,产生各种矿物,又经受时间、气候、生物、地形的漫长变化而形成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有油土层。贫瘠的土地,只能生长乔木、灌木、藤类和野草,只有那些让犁花一遍遍反复开过的土地,才会成为精耕细作的良田,才能栽瓜种豆长出葱茏的庄稼。
土地,是大自然的馈赠,而油土层,却是犁花的杰作,是祖先的遗留,是人类千百年来长期耕作、稼穑、施肥、喂养、呵护的结果,它承载着万千乡亲的福祉与苦难。
七十二行农为首,百亩之田肥当先。这是小时候,粗通文墨的父亲用毛笔在堂屋的墙壁上写下的两句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大粪长瓜鸡粪辣(椒),羊粪长得好棉花。为增加田地的肥力,每年开犁花时,农民总是把积攒的猪、马、牛、羊、鸡、鸭、鹅、兔等家畜的粪便、人便粪、麦秸粪、草木灰等,连同他们小溪样的汗水,撒到田里,被犁铧掩进犁沟。
撒到田里掩进犁沟的,还有农民的尸骨。
田地是无数农民赖以生存的命根,为把薄地喂成良田,他们上粪开犁,倾尽所有。流尽最后一滴血汗后,油枯灯尽的先辈,不惜像莫邪铸剑一样,把自己羸弱的身体作为底肥,葬在田里,让庄稼的根须扎进他们的肌肤和血脉,让子孙在祭祀祖辈时,也祈祷、祝福这片田地。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寸良田一寸血,祖先用汗水与心血、苦难与希冀、生命和躯体,浸泡、喂养了那层能开出犁花的油土。我们的祖先不曾走远,他们就在油土层下庄稼根须可以扎到的土里,化为肥料,化为养分。一季季、一年年,稻谷小麦的穗里,花生大豆的壳里,复活着他们的灵魂。
丰年灾年,犁花年年开;坡上滩下,犁花开处处。犁花,那是开在农民脸上盛满汗水泪水和欢笑的酒窝。长年累月的滋养,似乎让土地有了灵性,懂得回报,农民对田地总是怀着一份珍惜、感恩、虔诚和敬畏,所以旧时,村村都有土地庙,家家供奉土地爷。
乡村是土的世界,打坯、筑墙、垫宅、盖房,处处用土,但乡亲很少在田里取土。那些犁花遍开的良田,早被农民看作宝贝,眼睛似的呵护着。非取不可时,也总是先把上面那层开过无数遍犁花的油土挖到一边,取走下面的“生土”后,再回填复原。
去过一些缺土的地方,人们对泥土的珍惜让我悲悯震撼。
四川舟曲,当地人把四处搜寻的一点土,宝贝似的围在大石头上用来种菜。太行山里,山民砌起石堰,把季节河畔那点可怜的小片土地严严实实围起来,以防被雨水冲走。江南水乡,像西部人家惊奇向往于江南春来遍是桃花水一样,水乡人也羡慕西部那雄浑广袤厚实纯净的黄土层。
油土层很薄,只有一尺,那是祖祖辈辈铁锨翻地的深度,那是世世代代犁铧耕耘的深度。油土层又很厚,祖先几千年辛勤劳作的犁花在里面,农耕民族的文化基因在里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祈盼祝福在里面。
油土层,肥沃着一方田地,温饱着一方百姓。静默时,在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上,铺展成一卷农耕文化的册页;犁花开处,扑鼻的泥土清香中,涵养着人类历史悠远厚重的韵味。
油土层覆盖大地,油土层开满犁花,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开满犁花的油土层,一茬一茬,密密麻麻,长满名叫辛苦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