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们不谈死亡
这真是初冬难得的一个好天。树叶干枯着,还不肯褪去最后的绿色;银杏披挂起一身金黄,绚绚丽丽的;黄栌已是一树鲜红,兴高采烈的;居然还有鲜花在枯黄的草坪上摇曳,招蜂引蝶的。午后的阳光为这一切镀上一层恰到好处的光晕,空气里没有一丝儿风。
母亲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晒太阳,光线慵懒地洒遍她的全身。此时的母亲因为松弛安逸而显得慈祥温和,她微眯起眼睛,似乎打起了盹儿。我坐在一边看母亲,感觉就像一只小猫在偷窥着假寐的老猫,因为老猫的存在,小猫似乎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这是老猫赋予的安全感。有母亲坐在身边,我觉得心静。这样的时候不多,母亲是个很少如此安逸宁静的人,风风火火是母亲一辈子的特征,工作时她是个出了名的女强人铁姑娘,可以把一切奉献出去,她的气场很强大,在外面把一帮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在家里我们都莫名怕她。母亲极不擅做家务,也不会理家,也因为此,我和弟弟就像野草一样野蛮地长大了,我们独立,不恋家,几乎不会和母亲亲近。母亲是这两年真正显示出老态的,身体的多病让她越发显得脆弱、无力和无助,强人气质早已褪去,慈爱、亲切、温和、依恋等等一连串母亲本色在她身上复原,这也召唤着我和弟弟的回归,母亲开始让我们有了家的归属感。
午后的阳光一定让母亲感觉舒服极了,她的眼睫毛微微在光线里抖动,一闪一闪的,微张着嘴,打着并不清晰的小呼噜。光影下的母亲老态毕现,皮肤松弛而多斑,皱褶着像松树的皮,头发已经稀疏得遮盖不住头皮了。母亲不是一个爱美的人,但唯独对她的头发特别在意,她的一生都在和头发作斗争。据她说从小自己就毛发稀疏并脱发,这辈子她已经记不清用了多少方法、花了多少时间来对付头发。前几年腿脚利落时,她还独自坐公交车去章光101店做头皮按摩。几十年的功夫没有显示任何效果,头发仍然一根根地远离母亲,从去年开始,母亲总算偃旗息鼓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头发。
“嗯?你一直在看我干嘛?”阳光开始一点点地向西挪位,母亲睁开眼。“您不是睡着了吗?”我笑她睡着了还不闭紧眼,她耍赖:“谁说我睡着了?”母亲向我示意,让我靠近她,我把座椅往母亲身前移了移,几乎是和母亲面对面,这样近距离地面对母亲,我感觉有些局促。“和你交代一件事。”母亲一脸严肃,“昨天我去你周伯伯家了,他爱人已经广泛癌转移,快不行了,但是你周伯伯打算卖掉房子用一种新的进口药,医生说可以把他爱人的生命再延长两年。”“啊?!”这个消息让我惊讶,周伯伯夫妇我是认识的,他们伉俪情深,一起走过了很多艰难,“怎么会这样?”我来不及去想象这对夫妇现在的状况,“命,这就是命。”这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惊讶,从小到大,母亲一直都不认命,她以为人生是自己能够创造的,“你记住,我的生命要是到了这一步,我拒绝继续治疗,不要再为我花费这些无谓的费用。人早晚都要死的,我认命。”
阳光打在身上仍然很有温度,我却感觉到一丝寒意,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远处传来悠扬的鸽哨声。我不知该怎样回应母亲的嘱咐,母亲一脸平静地望着我,期待着我说些什么。“妈,您现在身体还好吗?”“还好。”“妈,您现在生活的还快乐吗?”“还好。”我捧起母亲的手,我必须宽慰她,“妈,您的意思我懂了。答应我,咱们先不去想这些,乘着现在身体还好,生活还快乐,咱们过一天就好好活一天!好吗?”母亲眼角有些潮湿,她挪开望着我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次,我双手捧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在记忆中搜索母亲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