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不等于痛苦
古董摊上的土碗常让我想起父母亲舔碗的情景。
碗是粗瓷大老碗,村里人叫布碗,最多的是耀州陈炉镇烧的,也有不知名的土窑烧的。有小贩沿街或挑担,或车载叫卖,各家因人而置,了无多余。一不小心打碎了,会有意收拢在一起,等箍盆箍碗的人来了,如九斤老太一般,请手艺人用小铜钉箍起来赖活着再用。
饭是一贯的面“糊涂”或包谷糁子,这两样都会粘在碗内,不像小米不粘碗。一碗一筷的甜稀饭或蘸点醋泡辣子的吃完,就到了舔碗的情节。
父母亲一个灶里、一个灶外,或蹲或站,脸深埋在老碗里,伸长舌头,犁地一样,顺着一个方向,啧啧有声的将碗内四周和碗底舔得能照见人影。然后,或一手扶膝,或一手撑腰,努力伸直佝偻的腰杆,快意地打着饱嗝,如同是完成了一样神圣的功课。农历二三月青黄不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滋味,以及长期低标准、瓜菜代,瓜菜不够挖野菜的贫困生活,使饥饿成为生活的常态,如影随形,像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梦魇。父母潜意识凝结成朴素的认知:粮食金贵,糟蹋造孽。所以,他们不但自己以身作则带头舔碗,也要求我们兄弟姊妹们一起舔碗。我们努力不伤他们的心,可残羹剩饭寡淡无味不说,冰冷的饭碗经年累月沉积的怪味实在让我们无法坚持。多数时候,我们三两口吃完饭,推说同学等着一块上学,一撇碗筷,转身没了踪影。
但背馍却躲也躲不过去。上高中住在十里外的学校集体宿舍里,上灶吃饭要交粮,同时要交搭伙费,一斤糁子两分钱,一斤面粉四分钱,到饭时买饭买馍买菜另外再交钱。我们这些半饱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农民儿子们哪里有钱,也不明白吃饭怎么一时交粮一时交钱的,觉得冤大头似的、划不来。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背馍上学。路远的,一次背够吃一个星期的;路近的,背够吃三天的。有上高中学生的人家,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上午,家家户户都围着磨坊和锅台转,尽其所能把馍做好,哪怕下周家里人尽吃糁子。这时候的表象是蒸馍,其实是把一家人对于未来的希冀一把把揉进馍里。
馍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蒸馍,一种是锅盔。蒸馍大多是麦面掺了包谷面,锅盔基本上不掺包谷面。锅盔自然比蒸馍好吃、耐放,但夏天超过三天也会长毛,能拉出长长的丝来。吃饭时大家将馍掰成小块放在碗里,到水房排队用开水浇,开水立马变成温水,囫囵下肚,算是对付了一顿饭。偶尔,有塬下同学不经意地望望塬上同学装锅盔的布兜,塬上学生立马会意,扬手让道:“吃、吃”。塬下同学有时候也不知从哪儿摸出几粒煮花生分给周边同学一半粒,同享过年也没有的口福。那时,县城里人早晚下饭的是大头咸菜,我们自然没有,许多同学便自带了用广口罐头瓶装着的自腌的萝卜菜。一闻到宿舍通铺里飘散出萝卜的臭味时,便知道祖国未来的栋梁们正在用膳。这馍一背,就是二三年。
高中毕业,劳燕分飞。3%-4%的同学有幸或碰巧完成“鲤鱼跳农门”挣扎且惊险的一跳,迷迷糊糊地上了大学,然后逐渐摸索着走出了各自不同的清晰而且丰富多彩的人生。绝大多数没跳过农门的同学那里来那里去,回到农村原点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年复一年修理地球。上不上学两重天的巨大落差,经常使经历过的人心理失衡,不痛快而又无处发泄时,就会拿背过馍的兄弟姐妹或孩子出气,高声叫骂:“背的馍都能扎个茅墙,也没见考出个啥名堂!”挨骂的满不在乎,端直回嘴道,“满堡子的谁家没有背过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