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
我有时感觉和笛卡尔心灵相通,400多年前,这个有着忧郁眼神的男子曾经发问,我看到的生活,是不是一种幻觉。
我也偶有这样的感受,我眼前正在经历的生活,是不是一场幻觉,我真实的生活已在众生中隐身,等浮尘散去,我再去安抚我。所以有时我和一些人交流,时常灵魂出窍,我在我的头顶望着另一个我。我想起一个人,他叫顾准,这个在文革中饱受摧残的思想家,当受到折磨时,他是这样度过人生的艰难的。他在回忆里缓缓叙述,那时,他自己从灵魂里跳出来,打量着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历史,看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把自己经历的每分每秒,当作迅速消失的历史,把自己当作一个参照体对待生活,这是一种多么宽大和忍耐的胸怀。我常想起在那个年代,面对痛苦时,他咬住嘴唇,一声不吭,静水深流般的目光。
我正在经历的生活,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当我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以后,肉身与灵魂就轻盈起来。一旦我面对人生艰难或者选择,我就从自己身上跳出来,看我怎样度过自己的历史,我对我的生活进行直播。就像一个人说的那样,自己扯起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我并不是一个充满人生智慧的人,我这一辈子最想要的生活,就是最大限度地追求一种内心和谐的生活。我常常想象的生活就是,一间茅屋,一个女人,一口老井,一头毛驴,一亩薄地。
我和一些人的结识也是这样,常靠记忆拼凑。想起和他们当中一些人最初的结交,他们孔雀开屏一般,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于我,让我有了急切结交的想法。后来,如果他们再“开屏”,我就感觉有一点虚伪了。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同时深入走进内心,就得水流向水中,风吹在风里,这样自自然然交往,才抵达人性真实。我发现,那些和我谈人生大道理的人,大多数都影影绰绰的了,和我至今还坐在一起拉家常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没什么人生大道理的人。其实人这一辈子,朴素地生活下去,一般没那么多的大道理。寻常人生,喜怒哀乐,主要寄托还是要有归宿感、安全感。
一些人消失在我生活里,我靠回忆来取暖,萤火虫一样照亮老时光里的路。比如我对收藏古董的方老三,我写过文字来回忆与他的交往,我在完成了文字后发现,我其实是擦亮了一根火柴,把他身上最亮的一部分给浮现出来,他身上那些黯淡的人性,都隐去了。就好比他家里那些据说是出土的瓶瓶罐罐,也是年代久远了才具有收藏价值,当初它们被使用时,也是太寻常不过了。丑陋人性和情绪也像病毒一样传染,这样好。我通过这种擦亮性的回忆,自己暖和了自己,宽容了自己,是一件好事。他们曾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后来和我的历史再次交错,就是这样的浮光一现。难怪有人说,一些人的回忆看起来是那么温暖,其实当初经历时,往往是最痛苦时分,这是因为回忆时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芒。
我和一些人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消费着对方。我和生活发生的关系,就是我个人的历史。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我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打量,去观望,有时还暗中拉扯牵引一下。
我这样打量着正在我身上发生的历史,突然发现,我是一个卑微的人。我就这样让自己卑微的人生,有了一种貌似悠远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