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炕
以前庄户人家是没有专门的厨房的,一进门,通常是一边一个锅灶,每个锅灶通往一个火炕。别小看这火炕,给一家大小带来无限的暖意,“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许多农村男人的梦想。
“上炕!上炕!”来了客人不坐沙发,不坐板凳,却一个劲儿地往炕上让—炕上暖和啊。
那时候“坐席”通常是在炕上,很少有在地上设圆桌和方凳的,没有暖气,没有炉子,饭会越吃越冷,而在炕上“坐席”就不一样了。来了客人,炒菜做饭通常会在大锅里完成,菜炒得越多,火炕就越热,炕上的客人就越暖和,身上暖,心里更暖,其乐融融的氛围便出来了。
“坐席”是一门必修的礼仪,爹反复训练我们兄妹仨:“坐席的时候腿要盘着,坐姿要端正;袜子不能有破洞,否则一上炕就露出脚指头了;脚要洗干净,在炕上一坐才没有外味;别人菜盘门口的菜不能挑,只挑自己门口的菜……”我们嬉闹着,反复演练“盘腿”等动作。
小孩子会不会“坐席”,人们是不大笑话的,最容易出名的坐席笑话往往出在那些新女婿和新媳妇身上。邻居小姑姑找了个新女婿,放电影的,不大干农活,长得白净英俊,风度非凡。定亲的时候正是农历七月,小姑夫一边在炕上吃饭,一边摇着一把绸缎做的扇子,更显得文质彬彬。当然这把扇子不光用来扇风,更用来遮挡吃菜的嘴巴,免得被趴在窗棂外偷看的人们看到。看不到新女婿的“嘴大”还是“嘴小”,可急坏了我们。隔壁的大嫂子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是被小姑姑家找来帮忙做饭的。本来已经在另一个锅灶烧好了水,炒好了菜,大夏天的,尽量不在坐席的锅灶烧火,免得炕上的人坐不住。可是我们这帮小孩子在大嫂子的调教下,殷勤地往坐席的那个锅灶里添柴火,使劲拉着风箱,锅里的水一会就沸腾了,小姑夫的汗哗哗地往下流,斯斯文文盘着的腿蹲了起来,亮光光的白衬衣脱了,只剩下背心了,扇子扇得幅度更大了,刚刚的儒雅风度不见了。下炕去上厕所,一看是我们这帮小鬼在作怪,也不好发火,只好跟小姑姑一起,不断往我们口袋里塞喜糖,我们笑逐颜开,嬉笑着跑开了,那是我们要的最多的一次喜糖。
我们家一年四季吃饭都在炕上,用的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子,漆成军绿色。每次来了客人,一看往炕上拿木盘子,我们就慌忙从炕上往下跳,绝不赖在席上。那时候可吃的肉和菜很少,来了客人小孩子是不能上席的,要是小孩子把好东西都抢着吃了,客人吃什么?为此,到我家来的客人都说我家家教好。
没有客人的时候就不同了。我们一家五口围着木盘子吃饭,即便是吃到一个特别软和的地瓜,爹也会让给娘吃(娘身体弱)。吃完饭,并不急着收拾,而是围着木盘子继续聊天。爹爱讲他年轻时天南地北耳闻目睹的传奇,我和哥哥挣着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娘笑眯眯地倚在一摞被子上,享受着男人和孩子们带来的暖。
那时候没有床,睡觉都在炕上。那炕宽宽大大的,能供全家几口人在上面睡觉。枕头长长的,一头一个,枕头的两端绣着喜庆的鸳鸯或可爱的老虎。早晨起来,娘会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炕头上。那被子不是像军队上那样叠成“豆腐块儿”,而是长长地叠成几层,几床被褥放在一起,高高的一摞,柔软蓬松。娘说,我小时候特能哭,但只要一把我放到那一摞叠好的被子上,我就会停止哭闹,甜甜地睡去。后来我渐渐养成在那一摞被子上睡觉的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了压力的时候,躺在那一摞被子上睡上一觉,一切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我们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有了专门的厨房和木质床,吃饭也有了餐桌椅。可是一到冬天,我的心里还是会想念那亲亲的锅灶和暖暖的火炕,还有那坐在炕上吃饭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