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

那天，屋里就我和父亲。我们面前摆了一盆炭火，猩红猩红的，烤在身上很暖和。平时我和父亲之间话挺多的，可那天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说话。

屋里静悄悄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他两腿微微分开，双手叠在胸前，头垂向身子的右边。我只看得清他左半边的脸，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像被冰霜咬过，深刻而清晰。父亲那缕从右梳到左的头发，从脑门上掉下来，垂在眼前。父亲睡着了，不然他会用手轻轻将那缕头发顺回去。父亲脑顶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平时他企图用那缕头发盖住头顶，可头发的长度远远没有达标，所以父亲的头顶依然是光光的。

我从来没有那么出神地看过父亲。突然之间，我发现父亲老得太快了，快得让我措手不及。

我想为父亲把那缕头发扶上去，又怕惊醒他。但父亲还是醒了。只见他的头使劲往前一点，瞬间又弹回来。随即他睁开眼睛，用手背揩一下从嘴角溢出来的口水，然后看了我一眼，捡起身旁的木棍，在火盆里搅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走，我们去菜园里转转。”父亲一点没觉得我会拒绝他，说完就往门口走去。我也的确没有拒绝父亲，站起来便跟上了他。

快到菜园的时候，父亲把我让到了前面，意思是让我先进去。菜园子的门是用竹篱笆做的，主要用来防止鸡鸭进去捣乱，所以并不高，我一下子便跨了过去。待我站定以后，回过头来看父亲，他朝我笑笑，轻轻把菜园子的门打开，径直走了进来。进来后，父亲一边关门一边对我说：“老了，跨不动了。”

菜园里种了很多蔬菜，绝对的绿色食品。菜园的西面有一片石林，那些天然生成的石头下宽上窄，成宝塔状。父亲把我带到石林边上，指着石林中间的一块空地说：“那块地有人出价两万，我没卖，那可是块宝地。”父亲顿了顿又说：“往后，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妈“去了”，她‘睡’也行，我‘睡’也可以。”

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菜园了。我不想父母“睡”在这里，我希望这里永远都只是一块菜地。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面对这个话题，我还没做好与他交流的准备。

父亲指着石头对我说：“你看这些石头生得多特别，像一顶顶官帽，颜色也与众不同，红彤彤的。”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不外乎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如果他们老两口葬在这里，子孙后代是会荣华富贵的。父亲说得津津有味，我却听得无比凄然。我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答应了父亲。见我点头，父亲笑了，我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

我见过生死离别，可不曾认真想过，有一天我的父亲母亲也会离开我。虽然这只是一个若干年后才会生效的约定，虽然这是每个人不分早迟都必须面对的事实，但提起来，总会让人觉得伤感。

在菜园里转了一会儿，父亲见我沉默不语，许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也不再说话。父亲选了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坐下来，我也紧挨着他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我和父亲注视着前方连绵起伏的大山，谁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只是从那以后，我就有些害怕去家里的菜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