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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遥2017/02/07情感散文

记忆中那个人,永远地戴着深蓝色圆帽,坐在一隅可沉默一生,喝着酒也可说一生。可这一生,怎么争得了,又怎么说得完。

我回老家那天,还未到深秋,道旁野草却已经枯萎了,刮着风,村头哪些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倒是冲淡了些许凄凉的意味。待我进了门,里面争吵的声音并未停止,众人皆冷漠忽视,唯独那个老人,分明是事件的中心,却沉默着低着头缩坐在角落,感应般地抬起头,看见了我,嘴唇张和了几下,像在说什么,旋即又闭了口,将一切湮没在那双混浊的眸子中,低下了头。有人怒气冲冲提到了他,仍是不争不怒地坐着,沉默着。

最后爷爷住到了我家。

吃饭时他突然说起了很早以前的事,早在我出生以前。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的话,与记忆中那个人完全不同。这时的他很精神,说到好玩的事便用皱纹堆出一个笑容,说到伤心处又停了筷子,抿一口酒,喟叹一声。我和父亲皆沉默着,没有搭话也没有阻止。几天后我发现他翻来覆去也只说那么几件,而且每天的表情用词皆一模一样。后来饭时我便不再认真听他说,但他仍极有兴致地重复着。祥林嫂大约是这样吧,再悲惨的遭遇,别人听多了都麻木了。那些苦痛被日复一日地咀嚼,到底是自我解脱还是增加了心灵的折磨?

爷爷还是这样天天说着。

初冬时我到到姨奶奶家玩,正看着电视,突然她说了一句:“你要好好感谢邓小平啊。”我吓了一跳。她拉着我说了一大堆话,都是爷爷以前的事,我才知道爷爷年轻时念书很厉害,本来被选上当了老师,却因为文革被迫留在队里干苦力。后来便都知道了,他做了一辈子的农民,他连一天老师都没做成。我听到她说:“我哥他知道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也不说话……”我听着听着就哭了,我在脑海里想着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约莫是意气风发的,也可以临溪赋诗,然后那个骄傲的男子一夕之间就老去了,渐渐地与印象中那个老人重叠在一起。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熟悉的无言。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有顾虑与烦恼时,他便是这样了吧,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前方的苦竹,我们姐弟三人笑嘻嘻问他要买零食的钱,他也不责备,从大衣里掏出那折得整整齐齐的钱,拿出三张五角的,给我们一人一张。又或是过年难得全家人到齐时,他在热闹的讨论声中坐在角落,默默抿着酒,有人给他夹了菜,他便不知所措地抬起绛紫色的脸,微微一笑。再后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望着电视,周身是压抑的寂寥,仿佛里面演的是他的一生,旁人怎么叫也听不到。

印象中,他或许把半生的话都说在了那段时间的饭桌上,他说过49年抄家的惨状,说过没有饭吃的艰苦,甚至说过哪个人偷过他的菜。他说过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可他独独没有说过这一段往事。

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老人。

深冬时爷爷病得很严重,我回家看他,他知道我即便不专心听,也从不会打断他。他突然说:“我早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我心里涩然,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两人皆沉默着。后来我说,爷爷,你说一下你以前的事吧。爷爷很是高兴,把那些事又说了一遍,我便把这些事听了一遍。可是还是没有提过那一件。

我相信他没有忘,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沉默了一辈子。

有一天我在爷爷书中看到一张纸,已经很破旧了,但仍夹得整整齐齐,上面只有两句诗。这大概是他给自己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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