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年
乡下的年跟城里的年不同。城里的年是没有味道的。或许有过,但几乎越来越淡。在城里人开始蓬勃地在五光十色的酒店订下价格不菲的年夜饭时,我却着急着回家,去感受久别的农村老家过年的气氛——村子里有我的母亲寂寂而颤巍巍地俯下身子备下的饭菜,还有那泥土地深处的一抹清幽,等着漂洗我在城里泅染的风尘。
沿着煦风阳光往家的方向逶迤前行,举目是田畴阡陌的图画。路过的小镇上涌动着比平时多出几倍的人群,密密匝匝的脸上漾着明媚、欢喜的笑容。
刚踏进家门,母亲和乡邻们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对我嘘寒问暖;叫不上名字的小孩们叽叽喳喳绕在我身后乱窜。隔壁邻居们争嚷着要我去他们家坐上一会,吃一顿饭,我忙不迭地婉拒着。新年的气息潮水一样在村子里弥漫。
大年除夕,是母亲最繁忙的一天。清晨,她悄然下床收拾好自己,将几缕白发绾在脑后,矮小的腰身系上一件灰布围裙,一个人在厨房开始张罗。她在井里打上水,淘好米,取出早准备好的鱼、肉、青菜及磨浆好的豆腐,把它们一一清洗干净,配上料,在土灶上的一口大铁锅里,放入一只用传统手工艺制作的圆甑桶,把米倒进去,在上面依次摆弄些鱼肉和各式菜疏,盖上盖,往大铁锅里注满适量的水,然后在灶膛里放入干柴生火。熊熊的火苗映红母亲一双曾经娴巧、如今已然老迈的小手,铁锅里的水不一会开始欢快地沸腾。这个时候,看到母亲蹒跚的身子,我多想像儿时一样调皮地往灶膛口里丢进一两根柴薪,然后仰起熏得通红的脸看着母亲美丽的笑脸,听她温情地轻声呵斥:“快去玩你的,别在这儿捣乱。”
但老年的母亲再也顾不上理我这个成年的孩子,她专心等待着木甑桶散发出的米饭和菜肴清香。厨房里香气扑鼻时,母亲揭开盖,用一把有木柄的铁勺子铲起来向瓷碗中分装,在每碗菜上淋上香油,洒下零星的葱花,满满十二大碗菜在母亲手中乐呵呵蹦出来,氤氲着热气向我们招手。一家人团团围坐桌前,倒上饮料与酒,在大门前点燃庆祝新年的鞭炮,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母亲忙碌大半天,疲态尽显,还吆喝着:“吃,你们都多吃点呀!”
除夕夜守岁。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打牌,或者慢条丝理地谈论一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题。真是“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临近午夜,我们各自净手洁面,虔诚地点燃三柱香插在神龛上的香灰缸里,双手作揖,对着祖先的神位庄重地跪拜,祈祷他们保佑我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身体安康。时针刚指向十二时,铺天盖地的炮竹声紧锣密鼓响起来。远的,近的,震耳欲聋的哔哔剥剥声中,炫丽的烟花在高空齐相绽放,光影忽明忽暗,整个村庄的夜笼罩在一片沸腾之中。
正月里的头几天,乡村的传统习俗轮番上演。传承多年的舞龙、舞狮、踩高跷等喜庆项目接踵而至。
有时,一个个身长丈四、膀阔三停的汉子们着清一色的服饰,头上扎一条小方巾,腰上束一根细丝绦,手举硕长的龙身,走家窜户地劲舞。人们便紧跟着跑动,小孩子们一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大睁着觳觫不安的眼睛兴奋地欢呼尖叫。锣声、鼓声,雨点般不见停歇。
有时,邻里飘过来一艘黏满彩绸的花船,船舱内立着一位脸上涂满胭脂的“戏子”。她眉弓上弯,两鬓贴着漂亮的花黄;鲜红艳丽的宽袍大袖戏服裹着略显羸弱的身子骨;一对俏目巧笑嫣然,一双玉手纤柔灵巧,蜻蜓一样落在细竹支起来的船竿上。旁边一位满脸油彩,憨憨的神态惹人忍俊不禁的“艄公”,一手捏一根竹竿,一手紧扯着船弦,倏忽一个转身,船舱里的“戏子”便紧跟着莲步轻摇,圆睁杏眼,朱唇轻启,含嗔唱道:
三天不见小情哥愁眉苦脸话不说哥在外面咳一声眼睛弯成豌豆角……
一曲唱罢,莲船内的“戏子”又挨着“艄工”那根小竹竿的牵引腰身袅娜、蝴蝶般翩跹旋转,好似一泓清泉里冒出一朵莲花……
此时的乡村,欢腾无比,家家户户都满面带笑。那亲切的、兴奋的、舒坦的笑声响彻田野的天空。
短暂的几日,与亲朋和那些朴实的家乡父老相聚,我的胸怀点点滴滴地会注满一些牵肠挂肚的祝福、一些温情的感动。乡下的年,撑开了我的心怀,赋予了我新生的力量。离开乡村时,我常恍然若梦,踌伫好久。
我深深眷恋着家乡的年味。这渐行渐远的岁月,这难以割舍的情愫,是一串不老的风铃,是一曲缠绵的歌谣,清脆的声响抚慰着我漂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