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有关
打了一辈子算盘的父亲,毅然撇下算盘,决然而去。留下失魂落魄的母亲和一堆没用算完的账。
“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父亲口语体系里,总有盘株的韵律。或者这是职业使然,一个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算盘就是他测算现实的双手,就是他养身活命的饭碗,就是他养家糊口的技艺。
反反复复的拨打,就是打不平命运的坎坷;没完没了的验算,就是算不出双肩的重荷。
躺在衣橱顶上的老算盘,落满了灰尘,像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战刀,再也没有披荆斩棘的锐利和霸气,躲在无人的角落,孤独地默算着如水的岁月。父亲的指尖,永远离开了他,残存在盘珠上的温暖,已随风飘散。
黄土地的深处,没有他需要记录的人事和物理,没有他需要验算的资产和负债。
噼里啪啦铿锵有力的声响,是他留给我最雄浑最绵长的心音。
老花镜
戴上老花镜,真的可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父亲告诉我:因为人老了,就得放大他人,缩小自己。
放大的是他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他人的优点和长处,他人对自己的哪怕点滴之恩;缩小的是自己在世上的空间,自己的强项和特长,自己曾经的付出和努力,直到化作青烟一缕,黄土一抔。
一大一小,一轻一重,一隐一现,父亲的老花镜,淡化了人生,也哲学了人生。
对 联
直排、繁体,一本发黄的《唐诗三百首》,是父亲唯一留下来的文学书籍。
父亲肯定读过不少的书。“天对地,地对天。日月对山川……三对五,万对千。两眼对双拳”。得意忘形的父亲,摇头晃脑地钩沉着沉淀在浩瀚辞海里的方块字。或有灵感来袭,便抓起纸笔,一气呵成一挥而就。
除夕之夜的大门板上,新桃换下了旧符。乡亲们乐呵呵地走了,皴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卷起红红的春联,宛如卷起招财宝典锦囊妙计。连“斗大字不认得一稻箩”的垂髫幼齿,也装模作样地嘀咕起来。
父亲笑了,呵呵冰冷的双手,墨迹还挂在眉梢,长长的弧线很俏皮地慈祥着苍老的脸。
象 棋
方寸之间,父亲反复琢磨了几十年,总是跳不出楚河汉界。红与黑,黑与红,有时红黑颠倒,有时泾渭分明。
红得像血。父亲体内最红最红的部分出了问题,殷红的血澎湃着,冲出了血管的包围,在他装满了唐诗、对联和密密麻麻的阿拉伯字母的大脑里,如山洪爆发般横冲直闯,破关夺隘。
韵律错乱了,对仗不整了,城池陷落了,老花镜跌落在地,活蹦乱跳的盘珠哑然无声,颓然寂然。
黑色的棋子,分明是一幕巨大的帷幔,从天而降,父亲的双眼一片黑暗,我的世界顿时漆黑一团。睿智平和的父亲,住进了他黑色的小屋,继续着他的红与黑的博弈。
父亲终于和象棋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