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着火
老房子着火,很难扑救。房子一旦烧毁,剩下的就是断壁残垣。
在中国,老男少女的婚配不容易得到亲友的认可和祝福,往往会招致社会各方面的诟议,无法逃脱嘲谑和调侃,“老夫聊发少年狂”啦,“老牛吃嫩草”啦,“一树梨花压海棠”啦,什么说法都有,有的说法相当难听,若形诸笔墨,则有辱斯文。究其原因,首先是中国人的传统伦理观念公然作怪,白发红颜老少配有扰乱长幼之序、透支儿孙辈性资源之嫌;其次,还是中国人的面子观念作怪,老头子儿孙满堂,桃李满天下,却不肯安分守己,满足于闲云野鹤、粗茶淡饭,偏要另起炉灶,重建爱巢,直教儿孙弟子个个脸面没处搁放。至于老爷子的灵与欲的渴求,不可能放到台面上来讨论,亲友可以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却刻意忽略他的七情六欲。用生活上的关怀去替代生命上的关照,就难免文不对题了。
老房子着火未必全是悲剧,世事多有例外。前北洋政府总理熊希龄娶才女毛彦文,现物理学家杨振宁娶淑女翁帆,双方年龄差距都很大,但夫唱妇随,婚姻堪称美满。
梁实秋晚年未能免俗,他遇到的就是一道颇为美气的难题。七十二岁时,他爱上了四十四岁的韩菁清,惹来许多非议,他的弟子们更是极力反对,组织“护师团”,誓言“清君侧”,要把韩菁清当作一只偷食稻种的麻雀,从恩师身边轰走。他们看不起这位过气的红歌星,将韩菁清视同风尘女子,似乎她窃据了师母之位,就会玷辱师门。梁门弟子护师情切,可以理解,但蔑视韩菁清的这种心理成因不够健康。
在台湾读者的心目中,梁实秋是岛上首屈一指的文学大师,也是前辈中不可多得的情圣,他鳏居未久,刚刚出版了散文集《槐园梦忆》,深情悼念亡妻程季淑,字里行间虽然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表白,但也有此生不作他想、难赋新词之慨。可是这么快他就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太出乎忠实读者的意料了,令他们的思想转不过弯来。殊不知,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毫无道理可讲。梁实秋遇着韩菁清,两人一见钟情,相当于干柴遇见烈火,这就够了,其他一切都在所不计,内心满满地装着对方的音容笑貌,诸多疑虑在方寸间找不到立锥之地。弟子的反对,朋友的规劝,被舆论肆意抹黑的韩菁清的过往情史,这些都被梁实秋轻易过滤掉了,他只在乎生命长途上这最后一段情缘。韩菁清喜欢夜生活,晚上经常外出应酬,因此不能周全照顾梁实秋的饮食起居,这是许多人攻击韩菁清的口实,但当事人梁实秋能够全盘接受她的“出格行为”,认为这桩婚姻如同一双合脚的鞋子,他不胜欢喜,旁人也就无权置喙酷评了。
热恋时,包括新婚后,梁实秋给韩菁清写下大量情书,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数封,这种频繁热烈的程度和缠绵缱绻的程度,就是浓情蜜意的青年情侣也难以做到持续多年,这足以说明他对眼前这个人这份情极其经心,极其在意,苦也好,乐也好,累也好,困也好,他都痴在其中,癫在其中,溺在其中,醉在其中,这就行了,他的生命质量已经达到顶格的高度,没有什么遗憾了。
风花雪月,不能只由青年人去饕餮,由中年人去管领,老年人内心更为寂寞,对爱情的渴求并未枯竭,他们同样拥有享受浪漫情调的权利。然而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因果不同,遭逢各异。同样是老房子起火,也得看对象如何,运气如何,点燃它的究竟是善火还是邪火。在台湾,另一位大名人、北大老校长蒋梦麟,七十六岁时,他力排众议,甚至对老友胡适的忠告置若罔闻,迎娶了美貌徐娘,结果极为不妙。徐贤乐嫁给他,只图财,不钟情,两人最终反目仳离,闹到对簿公堂,出尽洋相,被媒体当成大笑话和大闹剧来连续报道,为此蒋梦麟的桑榆晚景完全被摧毁,还让病魔有隙可乘,搭上了一条老命。当时,他向外界哭诉道:“(我)受到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家是痛苦的深渊,后悔没有听胡适之先生的忠告,我愧对故友……”
老房子在一场大火中噼噼剥剥地烧掉了,有人欢喜,亦有人狂悲。人生的际遇,情场的甘苦,又岂是一言可以道尽,一文可以写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