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亲
银河直奔二狗家,让二狗娘看吊在脖子上的玉坠儿。二狗娘听了银河一阵絮叨,头一扭:“啥金贵东西?俺不瞧!”
二狗娘是盲人,根本看不见。说看物什,就是靠手摸。她摸过十几个上门认娘亲的儿子,一个个摸得真真切切。到头来,让她一个人抱着枕头哭晕了十几回。
二狗娘想儿啊!
大狗三岁差三十七天被搅棉花糖的货郎抱走了,一失就四十七年!二狗娘哭瞎了眼。抱走前的那天晚上,早已断奶的大狗吵着要叼奶。他就像知道要离开娘亲似的,咬着她干瘪的奶头不松口,小嘴儿直嘬直嘬,就像一只跪乳的小羊羔。她早没一滴奶水了,几次试着从小嘴里把奶头拔出来,都没成功。“俺的心肝!你把娘叼疼了!”他瞅着娘娇笑,显出一副香香甜甜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吮吸。一双小手在她乳沟里窜来窜去,窜得痒痒死个人了!他抓到她左边乳房下一坨娘胎带来的红胎记,小手就缓下来,一边轻轻地蹭,小嘴一边“呵呵”地叫。他哄娘乐哩!“乖!不疼!不疼!”四十七年的每日每夜,她脑子里原封不动地定时浮现出这个场景。
可怜的念儿思儿叨儿哭儿的老娘亲!心尖儿被剜走的老娘亲!
二狗娘到底还是看了银河脖子上的玉坠儿。二狗娘先看坠儿绳。这是一根蚕丝线,鲜红鲜红,好像被人加工过,崭新的一样。二狗娘松开手,说:“黄黄色对吧?”银河便低垂了眼睛。再看玉坠儿。挺普通的一块玉片,一尊踞虎,虎头冠红,乍一瞅,像一只鸡。二狗娘毫不迟疑地摆摆头:“俺大狗儿坠的是玉狗儿!”
银河转身,奔下一家。跨出门槛,他愣愣地看了二狗娘几眼,二狗娘也愣愣地看着他。银河递给二狗一千块钱。二狗娘说:“非亲非故给啥礼?二狗!给人家还回去!”二狗直往口袋里塞:“退!俺退!”
银河没去下家,他觉得他没这个心思了,开车返回一千里外的家。晚上,银河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向他敞怀。一坨红胎记跳进他的眼里。他拿手去摸,摸着摸着,嘴里不住地对女人说:“不疼!不疼!”就醒了。靠在床头忆梦,突然觉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见过这坨红胎记。倏地,从被窝里爬起,一骨碌翻身下床。老婆问:“你咋啦?”“我看见我娘了!”“你不是没见到你娘吗?你咋知道她就是你娘呢?”他点点头:“她是我娘!她就是我老亲娘!”
他三下五去二刷罢牙、洗罢脸,拎起皮包,开车就往梦里娘家赶。
就在这天凌晨四点,二狗娘去世了。
二狗解开了娘的衣衫。
银河看到了那坨红胎记。
二狗说:“娘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银河在娘坟前发苶作呆,然后放声大哭了大半个时辰。
二狗问:“俺不明白娘为啥不认你呢?”银河说:“娘怕我认了娘就收了寻娘的心。没寻娘的心,她的大狗儿就会变。她还怕你连累我。”二狗一脸惊诧,“你们咋说的一模一样呢?娘早给俺说过,穷户小家认俺这个娘,恐怕担当不起娘这个家。富户大家认娘,早晚会收走寻娘的心,嫌弃你——也就是俺这个不成器的亲弟弟!嗨!别瞅她眼瞎,心里头比谁都清亮着哩!”二狗低头拿脚尖在地上蹭了一个圈,“娘还说她死以后,叫俺好好做人。”
银河问:“你赌还是吸?”“赌。”
银河没吱声。
银河开车返回。车往前奔,二狗手提菜刀在后头猛赶。车过村口,二狗仍不停歇。车停下来,银河从车里走出来。二狗大气小喘追上来:“你……你不就是要俺一句话吗?”手举菜刀,左手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刀下:“俺啥话不说,这会就证明给你……给你看!”
银河说:“算啦!哥依娘就信你这一回吧!”上车轰隆隆就走了。
二狗提着菜刀愣怔在路中间自言自语:“俺改了,你咋法儿知道俺改还是没改呢?”
二狗提着菜刀,走进了村委会。后来,放下菜刀,走进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