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苞谷
嫩苞谷馍馍是嫩苞谷最麻烦的一种吃法。
掰苞谷、剥苞谷、推磨磨浆、做馍馍、用新鲜桐叶包了蒸或直接炕。孩子陪着母亲,她微笑着,把对儿女的爱都渗透到食物的每个缝隙中,于是一件件艺术品诞生了。人世间的每个母亲都这样,用妈妈的味道时刻提醒着远方的孩子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我的老家偏远贫瘠,人多地少,产粮自然不多。乡里给了我们村扶持项目:种制种苞谷,可以抵征购,多余的按市面价付钱。这项收入几乎占了每个家庭年收入的一半,因而大家积极性特高。但制种苞谷必须每天摇副本苞谷上的花粉施授到母本苞谷须上,这样艰苦的劳动得在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顶着烈日完成,前前后后持续近一个月。所以几乎没人舍得把嫩苞谷拿来做苞谷馍馍吃。
有娘家在外地的女人,最幸福的事就是带着孩子回去吃嫩苞谷馍馍。她们临出门时往往故意要提高嗓门,抑扬顿挫地呼喊:“大娃、二娃快收拾收拾,走外婆家吃嫩苞谷馍馍去了哟!”那声音勾得我们舌头痒痒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站门槛边眼巴巴望着别人走远。每当这时,大人们总是很不屑地冒出几句:“洋昏了!一个嫩苞谷馍馍有啥稀奇的?吃多了苞谷馍馍开黄腔,以后肯定读不得书。你们等着瞧嘛!”对美食的渴望就被那可怕的预言生生扼杀。但在我心里,读不得书似乎一辈子都没希望了,比吃不成美食悲惨多了。
后来农村富裕了,嫩苞谷和嫩苞谷馍馍随时可以吃到。那些曾经吃过很多包谷馍馍的人也有读书成绩很好的。我笑问母亲:“嫩苞谷馍馍不是不能多吃吗?”“现在你们不是没读书了吗?可以吃,敞开吃,把那些年没吃的都补上!”母亲笑得前俯后仰。我们才明白,那是大人搪塞小孩也自我安慰的话。
虽然嫩苞谷馍馍吃不成,但母亲总是在授粉快完成的时候,把多余的花粉给副本苞谷授上。这样,母亲就可以隔三差五给我们带回些嫩苞谷煮给我们吃。煮苞谷一上桌,我们一会儿去摸摸看烫不烫,实在等不及了,干脆把嘴伸进筲箕啃苞谷或用毛巾包上啃。眼看筲箕里苞谷不多,就赶快抓一个在手上。一筲箕煮苞谷,三五分钟就被我们消灭精光,直啃得满牙齿缝和嘴角边都沾上苞谷屑。
十岁那年的暑假,外婆带口信喊我去吃嫩苞谷。去外婆家要走近三十里路,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的山路,我平时不喜欢去,但说起吃嫩苞谷,我就蠢蠢欲动。矮小单薄的母亲说:“要去就得自己走路,不准当癞皮狗,我是背不动你的!”尽管心虚,但想到可以顿顿吃上嫩苞谷,似乎脚趾丫丫都是劲,于是抱着母亲的腿,嚷着要去。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竟然咬牙冒着酷热步行了三个半小时。到外婆家的地坝边时,额前的头发汗如雨下,脚趾头、脚后跟破了皮,双脚像灌了铅,我都忍着没吭一声。外婆蹬蹬蹬跑出来抱着我:“我的外孙女儿呀,可苦了你了。”我瘪了瘪嘴:“外婆,我要吃嫩苞谷。”“好,好,我早煮好嫩苞谷等着你们呢。”几个嫩苞谷啃完,一切的痛苦、劳累和疲倦似乎都没了。外公看看我娘俩,深深叹了口气。那场面,几十年后想起又好笑又心酸。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幸福是多么简单!
最好吃的要数烧苞谷了。把嫩苞谷埋在烧完的柴火灰里,靠余热慢慢煨,烧出的苞谷不糊不焦,又糯又香又甜。但要烧到那样好往往很难,主要是太心急。但不管怎样,焦的、糊的都舍不得丢,啃得个满嘴黢黑。
有一年,邻居家在吃嫩苞谷的时节烧窑,这可乐坏了爱吃嫩苞谷的一帮伙伴儿。烧窑的柴火灰应有尽有,各人回家掰了嫩苞谷,无需去掉苞谷壳,埋火堆里烤就是。十来分钟后取出苞谷,稍微冷却,扯开苞谷壳,苞米似乎还保持原色,一口啃下去,又粉又糯又甜又香,直吃得肚儿溜圆都还想吃。
那嫩苞谷的香甜味道一直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中,成为年少时老家的美食之一,直到现在我对嫩苞谷的喜爱就一句话:吃饱过但从未吃够!
如今,一年四季都有煮苞谷和烧苞谷卖,那种在炭火上烤出的苞谷无论怎样都没有小时老家的嫩苞谷味道。好在我在乡镇工作,出产嫩苞谷的时节可以敞开肚皮吃,以慰藉那颗思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