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夏夜
人到中年,乡村生活的印记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时常翻腾出来,聊以慰藉。
孩童时,夏天的夜晚大多是在村头的河堤上度过的。坐在宽宽的河堤上,我常常与深远的天空中那一颗颗锃亮的星星对视,向着挂在天边的月亮诉说心事。伴随着夏天的湿热,心里涌出一阵阵躁动,在清凉的微风中畅想着自己的未来。
说是河堤,其实就是村头的过道。白天行人不断,但到了晚上小路就会安静下来。小河在过道下的涵洞里潜身而过。哗哗的水流、尖叫的知了、呱呱的蛙鸣、吱吱的蟋蟀,飞舞的蜻蜓、碧绿的庄稼,还有那飞来飞去的萤火虫,都是夏天交响乐不可或缺的音符。老老少少聚在一起谈论着天下的见闻,村里的佚事。好奇而又聚精会神的孩童们是不会顾及周围的河呀、树呀、虫呀、绿呀的。我们安坐在地上,依偎在大人身旁,听着那些漫无边际的话题,心里充满着对外面精彩世界的憧憬。
振水爷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着在异域他乡教书时的所见所闻。总是讲哪里哪里的东西好吃,馋得我与伙伴们直流口水,甚至忘了蚊虫的叮咬。有时振水爷会从家里拿来用艾草捻成的绳子,点着放在脚下,驱赶蚊虫,让我们能够安心地听他大讲特讲。他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手里的蒲扇摇着,眼睛半迷着,兴浓时还会站起来用手指指点点,彷佛任何事情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的投入程度,绝不逊于口若悬河的演讲家。时间长了,伙伴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天下知,私下里悄悄地喊着。振水爷兴致勃勃地拉呱说事,可他从不提自己为啥辞职回乡,我家对门的福胜在振水爷拉呱说事的间隙曾问过他一次,但他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有一天晚上,我去河堤晚了,很远就听到吵架的声音。走近一看,是生产队里有名的“泥腿”——牛高马大的三邪子正冲着振水爷嚷:“你没有不知道的事,你没有不认识的人,谁也不如你能!你咋不拉拉你为啥让人家撵回来的?”树怕剥皮,人怕揭短。看来是戳到了痛处,振水爷气得脸色发紫,手脚打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振水爷为啥回的乡?这的确是我困惑的一件事儿。后来听学校的王老师讲,他是因男女之事被开除的,其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男女的事对于我们是次要的,故事却要听下去。
与振水爷拉呱相抗衡的,是佐书爷。他眼睛不好,但记忆力过人,能把一段段历史故事讲得活灵活现。什么关公耍大刀、张飞智取瓦口驿、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等等,就是从他那里听到的。除了讲《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里面的人物,他还讲一些民间传说,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断双钉”的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某地发生一起命案,县官令仵作三天三夜查明死因。到了第三天夜里,案情没有丝毫进展,这可把仵作急坏了。看他着急的样子,妻子突然提醒道:“你看看死者的头上有没有东西?”仵作顿悟,急忙赶到停尸房,一摸死者的头顶,果然有一铁钉,死因水落石出。仵作大喜,天亮时连忙向县官禀报。县官一阵惊喜后,反问仵作几天查验都无结果,你怎么突然想到死者的头顶呢?仵作连忙说是自己的妻子提醒的。县官立即把仵作的妻子招了来,一阵棒打后,女子说出实情,三年前曾用此法害死前夫,然后隐姓埋名嫁给仵作。县官令一路人马火速赶到女子前夫的坟地,开棺验尸,头骨上果然有一锈迹斑斑的铁钉,真相大白。
佐书爷就像一块大大的磁铁,吸引着我们。时间长了,听时政的、天下奇闻的就坐在振水爷身旁;而愿意听故事的,就向佐书爷靠拢。听故事的当然多,所以佐书爷身旁的人就像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佐书爷讲故事时,总是先扒下自己的那双老布鞋,把其中的一只垫在屁股下面,然后用手抠另一只鞋里的泥土,抠出后还要把泥土拿到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再替换另一只。这样的动作做过后,故事开讲了,有时也会边讲故事边抠鞋。后来我明白了,他这样做是弥补自己眼睛的缺失,眼睛几乎是看不清东西的,只好用鼻子闻。可能因视力低下的缘故,所以佐书讲故事就特别投入,声情并茂,手脚并用,大伙听得特别过瘾!我曾不止一次地怀揣理想,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像佐书爷这样能说会道的人,当一个名扬四海的教师。好长一段时间这几乎成了我每天晚上临睡前的幻想,总希望梦里成真。
再说说振水爷吧。大多数听众被佐书爷争夺去,被冷落了的他会愤愤地抛出一句话:“回家睡觉了!”,然后提着那暗灰色的马扎拂身而去。路过佐书爷身边时还会狠狠地瞪上一眼。而听得入迷的小伙伴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听故事时最怕下雨。大雨一来,会无情地把我们瞬间冲散,大伙四处抱头鼠窜。每当下雨的当儿,村里总是传出喊着乳名的叫声“胜哎”、“天津”、“青江”、“六十”、“巴子”……名字五花八门。一位位母亲的喊叫声,夹杂在轰隆隆的雷声、哗哗的雨声中。然而不到几分钟的功夫,村庄便安静下来,完全浸在风声雨声里。
秋风初起,河水凉得无法洗澡,田里的青稞变黄了,夏天真的过去了。每当夜幕降下,我与伙伴们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来到村头的河堤上,当确认确实没了振水爷和佐书爷的身影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里,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盼望着来年夏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