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上锁的老屋
锁,还是三十年前我离家时的模样。
只是三十年,对谁都是沧海桑田。它和这栋楼一样,早已失了青春的容颜,锈迹斑斑。
漫长的岁月里,母亲总是紧握那把小小的钥匙,它只轻轻一扭便会洞开母亲大半辈子的光阴。
檐下的晾衣杆空洞地横在那里,它一直都在等待,等待主人的色彩和温暖,还有那双在岁月里渐渐苍老的手。
在长久的静默里,它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尘满风干。偶有鸟儿前来讨扰,鸣叫跳转,或静静呆立,而后在杆上的尘土里留下清晰的爪印,那是它留给竹杆的藯藉。
墙头那些锄把,它们本该战天斗地,哪怕披荆斩棘。漫长的等待里,它们离自己的舞台越来越远。主人偶尔到来,或许会用它们去对付墙角的老鼠,算是职业客串。
曾经豪情万丈的锄头表情日渐沮丧。先前它们还会凑在一起展望原野拉拉家常。当我再次见到它们,东倒西歪,站姿不正。它们已颓丧地接受了既定的命运。一辈子的对错,无需思量,都是宿命!
开门吧!带我到过去的光阴里!
堂屋,那把黑黢黢的太师椅算是这栋屋真正的老人了,他的神色是岁月披拂的光芒。经过他的身边,我甚至听到他浑浊的咳嗽从许多许多年前的祖上传来,时间太远,模糊不清。
晕暗的灶间,屋顶的烟囱早已倒塌,就像一个无牙的耄耋老人狗窦大开。没了阻碍,明亮的光线直接抵达。
这里曾是小小的佛堂!
子孙走远,一个孤独的老人晨昏定省,与佛对语。我相信,祖母一路走来定有佛光的照耀,她的脸庞和内心才会那么淡定和安详。
灶间最浓重的一笔,当数宽宽斜斜的楼梯了。他和堂屋的太师椅一样是这个屋子绝对的老人:漆黑如碳,梯步斜斜。历史的尘烟已让我无法看清它曾经的容颜。我一直无法理解父亲何以大动干戈请人从大老远的地方搬回那架楼梯。在当时崭新的屋子里,他像一位史书出走的老人,面色沉重而突兀。
卧室,案几上那只残缺了耳朵的青花瓷坛静静地蹲在原地。当我靠近,我们都在记忆里张望,费劲地回想当初彼此曾经饱满的模样。
艰苦的岁月里,母亲魔术师般朝里面蓄积杂糖。那些粗劣干净的杂糖通过母亲的手甜蜜了整个童年及一生。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潜力巨大的魔术师,让我们向这些伟大的灵魂致意!
瓷坛里显然没有了杂糖,探眼一望,瓶底居然有两枚古钱。它们俩沿着历史的小路走到这里,偶然相遇,最后相互偎依。
案几的角落,我看见了马灯。它默默地站在那里,象一个功遂身退的将军。
在那些围绕粮食和土地的年月,无数晕暗的夜晚,它像将军一样陪伴一个柔弱但又必须强大的女人,走过田野走过风雨走过四季,最后被老屋牵着衣襟一直走下去,走进历史!那些匮乏忙碌的岁月,是它的光芒给了母亲无比的勇敢和力量!
自从祖母走了以后,她那双跌躞的小脚几乎带走了所有的声迹,包括房顶袅袅的炊烟。
各色小虫小兽渐次登堂肆意上场,先是谨小慎微而后堂而皇之。蜘蛛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织网,丝丝缕缕,井然有序。那些蛛网就象盛开在空中薄如蝉翼的花朵,蜘蛛就是小小饱满不时游走的花蕊。屋顶模糊的亮瓦照进一些幽暗的光,那些密致的蛛网就象一个个神秘的意象悬浮在那里。许多年前,我就心生疑窦:蜘蛛是否下凡的织女,每张网都那么天衣无缝?
屋顶的亮瓦是老屋的眼,曾经清澈无比,由它传达的光线明亮而温暖,在熠熠生辉的光晕里,无数微尘在飞扬。它让阳光穿过自己把老屋照亮,虽然这许多年,老屋少人行走,更没了穿针引线。它一如既往地用那越来越晕花的眼,打探屋里的一切,好似受了主人的重托,它得看护好这栋空洞的屋子。
再说说那张雕花床吧!
传承多年,在我离开时骨架已显虚弱。如今,那些凸凹虚实的生动图案依稀可辨,但我已经不敢在床榻边上哪怕轻轻地坐一下,我怕稍一发力尚且完整的床顷刻土崩瓦解,我分明看到一个曾经光艳无限的容颜在岁月的进程里衰朽不堪。
就让它作为一个历史的标本,同老屋一同老去!
上锁,离开。
让老屋更像老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