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包谷
到了夏天,包谷秆的中间就长出了穗,穗上还吊着紫红色的须,如人的腰上斜插着一把带鞘的短刀。蝉声一天比一天热闹,像是锅里煮沸的水声,昂扬的包谷叶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低下头去,似在倾听那遍山的蝉声。时光在蝉声中流逝,一个个包谷穗一日比一日粗壮,穗上的包谷须子也由紫红色变成了人的胡须样的褐色。剥开包谷穗的叶子,里面就是小姑娘牙齿样光洁的包谷米。用指甲一掐,一股白白的汁浆就会射人一脸。包谷已在成熟了。
包谷虽然没有完全成熟,但已是孩子们最好的食品。掰几个包谷穗放在装猪草的篓子里提回去,必然会给孩子带回意外的欣喜。把包谷穗的叶子一层层地撕去,就是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包谷米,做饭时丢进灶里的热灰中一烧,掏出来就在地上拍几下,拍掉上面的灰,就是一个黄澄澄的包谷,晚风一吹,尽是香喷喷的气味。掐几粒丢进口里,又脆又香。孩子们必是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早已等不及了,用手去一摸,却烫得咝的一声缩了回来。烧包谷的母亲笑一笑,这才从灶旁捡起一根柴,啪的一声折成筷子长短的细棍,把热腾腾的包谷用包谷叶子包了,一用力,那烧熟的包谷就折成了两半,冒着咝咝的热气。用棍子一头插半截,像一个小担子。那孩子举着小担子似的包谷,蹦蹦跳跳跑出门去了。
这时的包谷是孩子们的美食,而那躲在山林的野兽们似乎也嗅着了包谷的香味,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光顾包谷地,待天明人们来地里,包谷必是躺倒了一大片。这个时候人们就要来守包谷。
来吃包谷的,主要是野猪。
野猪糟蹋包谷是年年都有的。每到夜晚降临的时候,山坳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是人们在驱赶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野猪。又会在山中见一处处的火光,那火光处必有坐在包谷田边守包谷的人。然而山里的田与平原不同,这个山坳一块,那个山坳一块,一家人要分散去守。没有铳,就用鞭炮驱赶野兽。于是在一个个偏僻的地方,会时时听见一声爆竹在夜幕中炸裂,与其说是赶野兽,不如说是守包谷的人在为自己壮胆。
在这守包谷的人当中,有一个叫昌辉的,如果是白天,就会看见他与人说话时,总有一只眼乜斜着,像是瞧不起人似的。那只不正常的瞎眼,就是守包谷的结果。那年夏日的一天,静静的夜色里,人们的吆喝声随着夜风像往日一样远远地传来,昌辉就出了门。他把两个儿子安排在离家近的地方,自己就提着一圈鞭炮,又拿了一个麻袋,扛了铳,到远处的一块包谷田去。那是一块大田,出产的包谷要占收入的大半。那鞭炮是吓野猪用的,麻袋可以在倦了时垫了睡,也可以防蚊子咬。包谷田头是一个岩石垒的小屋,里面铺着干草,是防备突然下雨时,有地方躲雨。天上是无数的星星,像是灶里灰烬里的小火星,蚊子不断地扑上昌辉裸着的膀、腿、脸。昌辉两个巴掌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腿、脸,最后昌辉把自己装进麻袋,只留两只手和脸在外面。
夜越来越深,月亮向西边的山顶歪过去,劳累一天的昌辉也撑不住了,渐渐打起了瞌睡,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责任,时不时从麻袋外面摸一个鞭炮,用打火机点燃,抛出去,在空中炸响,警告野猪不要来捣乱。然而那畜牲早已听习惯了昌辉时不时放出的鞭炮声,知道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便放大了胆来到包谷田里。野猪到了包谷田不是见了包谷就一口咬去,而是先用嘴碰一碰包谷秆,感受那包谷秆颤动的分量,然后就知道那挂着的包谷穗的大小。感觉到上面结了一个大包谷,就一嘴撞去,然后立着不动,听一听动静,若没人来,再去吃。嚼几口,再停一停,听一听动静,如果还是那有一下无一下的爆竹声,就可大胆地嚼起来。
野猪吃包谷的动静终于被昌辉发觉了,他从麻袋里站起来,放了几个鞭炮,又吆喝了几声,月光下的那一片包谷秆还在抖动,原来那野猪见他只有一人,并不怕他,只顾在田里大口大口地嚼着嫩嫩的包谷米。昌辉便举起铳来,瞄准那一团晃动的黑影放了一铳,立时像岩石倒下一般,震得山一抖。野猪听见放铳,大多会吓得转身就跑,然而这次却看见那团黑影一声长吼,倒了下去,昌辉就知道这一铳是打中了,正在高兴,那黑影却站了起来,像一阵风似的卷上坡来。打伤了的野猪要撵人了!昌辉想跑,脚却被麻袋缠着迈不动,而那野猪早已冲上来。野猪把昌辉掀下一个田坎又一个田坎,又一掌打在昌辉的脸上……到了第二天早晨,家人见他还没有回去,找到田里来时,见他还在田坎下哼呢。抬回家躺了一个多月,而一只眼却永远睁不开了。
又是守包谷的时节了,夜深的时候,仍有人的吆喝声随着夜风远远地传来,时不时也有一声爆竹撕开了夜幕;这年驱逐野兽的声响,还多了一种鼓声,那是只剩一只眼的昌辉敲打的。他眼神不好,辨不清那月光下的影子,就置了一面鼓,架在自己的包谷地里,一敲就是一夜,时而还自得其乐在唱着什么歌。
宁静的夜幕就在他铿锵的鼓点声中抖动着。
——在孩子的睡梦里,那一只只来偷食包谷的野猪或许正踏着这铿锵的鼓点,惊慌地撒蹄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