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魅力
朦胧是一种大概人人都经历过的情形。初冬之晨渐渐弥漫的一场薄雾,望月之夜淡淡散开的迷离清辉,是自然形成的朦胧;咖啡厅里刻意调低的光线,舞台上次第变暗的灯光,是人为营造的朦胧。
在现实世界,有时需要真切,有时则需要朦胧。在政治经济军事科技诸领域,人们务求真切。谁都希望有一双慧眼,把这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就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入木三分,一下子看到事物深藏的本质,一下子抓住事物内在的规律。但在生活、艺术、情感的领域,真切有时反倒不及朦胧更能带给人以美感。
朦胧是这样一种意境: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亦真亦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白居易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就描绘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朦胧氛围。古诗中这样的佳句很多,如李商隐“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苏东坡“山色空蒙雨亦奇”,陈与义“隔帘花叶有辉光”,秦少游“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读来隽永含蓄,回味无穷。其根源就在于它朦胧的诗意,使阅读的人吟咏再三,玩味品赏。这远比那些直白浅露、读来索然寡味的诗高明得多。新诗发展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突然一枝独秀、横空出世了朦胧诗,虽然有人说它晦涩,但其生命力经久不衰,就是因为其朦胧的意象,调动了读者审美的自由想象的展开,人们从中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美。请看北岛《一束》中的句子:“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日历,是罗盘/是暗中滑行的光线/你是履历,是书签/是写在最后的序言//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纱幕,是雾/是映入梦中的灯盏/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是石雕低垂的眼帘。”再看顾城的《门前》:“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这样的诗句固然朦胧,但耐人寻味。在流行歌曲盛行的年代,有两首意境朦胧的典型歌曲,一首是邓丽君唱的“绿草苍苍,白雾茫茫”、“绿草萋萋,白雾迷离”的《在水一方》,另一首是琼瑶作词的“月朦胧,鸟朦胧,萤光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在呢哝。花朦胧,夜朦胧,晚风叩帘笼。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都颇得人心,一时唱遍大江南北。
朦胧不但在艺术领域给人以如此美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引人入胜。以爱情来说,心和情都要真,但对爱意的表达婉转一些,反而更能撩拨情人的心。古代结婚的揭红盖头,恐怕也有营造一点朦胧趣味的心理因素在里头。摄影,本来是要把最真实的瞬间保留下来,但自从派生出艺术摄影,反而是以化妆修饰+摄影技巧合成的朦胧效果示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照片出来却美如天仙,所谓写真实际是朦胧。夜总会、歌舞厅里的灯光全是幽晦暗淡的,这是因为商人们知道,这里的情调不能像商场,就是要蒙上一层薄纱。于是,迷蒙的灯光营造出了浪漫的气氛,平添了酒的美感、服务小姐的美感和现场的美感。更为奇怪的是,在讲究实际的股市中,朦胧题材也颇得青睐,一支股票如果有朦胧利好,定会被炒得天翻地覆,而一旦帷幕揭开,即使证实有真正的利好,却也立即就“见光死”。
朦胧之所以如此奇妙,是人们的审美体验使然。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件物事,如果一眼望穿、一览无余,就觉得不过如此,美感兀自减了几分,所以有“看景不如听景”之说。而曲径通幽、依稀仿佛的情形,更能激发人寻胜探幽的强烈兴趣,让人心驰神往。恰如鲁迅所说:“兴会最佳者,乃在将到未到时也。”瑞士心理学家布洛认为,要与审美对象保持适当的心理距离才能产生丰富的心理联想,出现较好的审美效果。而笼罩在一件事物身上的朦胧因素,正可以看做是审美所需要的一定的“距离”,这也就是朦胧的魅力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