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给我五毛钱”
奶奶说: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是福疙瘩。
我妈再给它加上一句:腊月二十八是福上加福的福疙瘩。
我就出生在腊月二十八!我可是闻着年味降临人间的福上加福的福疙瘩!
奶奶说:二十八,把面发,蒸枣糕,贴窗花……
我说:奶奶,我来给你拉风匣!
我妈听了不高兴了。我妈跟我奶亲不起来,老说她老人家是“慈禧太后”。我可不管,“慈禧太后”对小孙女还是不赖的。
奶奶说:乖女子,去给奶奶拾马杠,奶奶给娃炸麻糖!我便提着笼子屁颠屁颠跑远了。
马杠就是秋冬天椿树上落下来的光溜溜的枝条!我们长安县杜曲镇东韦村的冬天满是光秃秃的落叶林。穿着花花衣的小姑娘踏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在小树林里拾马杠,用小竹棍扎起一沓沓杨树叶像串起一溜钱串子,拾满一笼高高兴兴拎回家。奶奶把这些细柴火丢进锅灶里,撒得匀匀的,火烧得旺旺的,一会儿就有香喷喷的锅贴子或者焦酥酥的锅盔馍吃啦。至于炸麻糖,等着吧,“福疙瘩”过年也难得吃一回呢!我知道奶奶哄我,可我就是喜欢奶奶哄。我奶奶可会哄人啦!
奶奶给我一角烧过头的锅盔馍,说:“吃焦黄儿馍拾银子呢!”我就吃得无比香甜,至今留着这嗜好,可一次银子也没拾着。下雨了,奶奶说“快去拾胀胀豌豆,奶奶给你炒豆吃!”我就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跑进收割后的麦田里,欢欢喜喜捡回来好多落地豌豆。这回奶奶不哄我,把出了芽子的给我搁点儿油炒了,油汪汪得香死个人,完好的则晒干留到过年再炒着吃。
雨停了,奶奶说“俺娃给咱拾地软去,过年给娃包包子。”我就钻进绿油油的草地里,一眼不眨地寻找地软。那种黑黑的软软的草地间的精灵儿,太阳一出来它就会不见了呢!这不,终于过年了,奶奶舍不得割肉,她用炼了大油的油渣拌着地软和萝卜,蒸的这包子比人家的肉包子还香呢!
大年三十晚上,我和唇红齿白一脸福相的小哥哥争先恐后跑去给奶奶磕头。奶奶端坐堂前,双手合拢,衣衫素净,整齐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那种村里人一向敬畏的不怒自威的神情。不知是年的气氛还是奶奶的气场给镇的,我和哥哥立时就收敛了顽皮端庄起来,恭恭敬敬庄严肃穆地给奶奶行了跪拜礼,起身理好衣服,接受奶奶给的压岁钱。是五毛钱。那个年月,一分钱能买两颗水果糖,五毛钱对一个小孩子可算是一笔巨款了。奶奶真大方啊!我和哥哥躬身退出,雀跃着钻进烟火零星的夜色。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少年的我离家去县城读书,奶奶的身体愈来愈差,在1987年我上初二那年过世了。我闻讯回来送葬,在奶奶的灵前号啕大哭。那是个苍茫的冬日,村人逗我,让我喝奶奶的送别酒。我含泪接过酒盅,一连喝了12杯,吓坏了村人,然后在妈妈忧伤的眼神里醉得不省人事。过年时,家里的中堂前,多了一幅黑白肖像,我毕恭毕敬地给祖母磕了三个响头,大叫一声“奶奶给我五毛钱”,便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