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阳关
阳关实在太老了,这个用黄泥捏的烽燧,活了两千多年。这个老老的物,蕴含着希望的物,给人一种激情,一种让人颤栗又猛烈的激情,这种激情让心灵燃烧。就像蘸了绿色的芨芨草在戈壁里、风雨里呐喊或呼啸,唤起我用极其奢侈的言辞述说。
我怎能感受不到它的风尘仆仆,深情,愤怒和孤寂?在这黯然无色的荒漠里伫立,它回忆乌黑的夜,看闪光的星星,每日朝阳升起。其实,它更像一棵草,一棵丝绸路上的草,一棵经历了漫长时间的草,然后活下来。这让我想起鸢尾花,从古希腊时期被命名到如今城市花圃里遍地皆是,从阿尔布雷西特·丢勒给它绘制第一幅图画,到每年初夏盛开,鸢尾没有改变自己的样貌,依旧繁盛,依旧充满浪漫气息。阳关不也是这样吗!
我对阳关经久不息的爱,来自像鸢尾花一样柔媚、娇嫩的刘细君,她像一种疾病,长在我的身体里,常常使我隐痛,也常常使我想起。本来她是淹没在尘埃里的,如平常女子做个白日梦,遐想一下美好未来。可是,汉朝是个英雄与悲壮、女子与凄凉共生的时代,她依然被推向了战场,用她美好的青春,柔弱的躯体,母性的胸脯,朝气蓬勃的生命,抵挡粗粝的风沙,尖锐的箭簇,粗鄙的凌辱。她像一棵草,从滴水的江南移植到大漠深处是公元前105年。细君是一个文艺青年,一个美丽的女子,“肤莹玉,鬓梳蝉”,弹得一手好琵琶,还写诗,最早的边塞诗《悲愁歌》就是她写的: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细君思念家乡啊,虽然父亲是江都王,但是做事做人一塌糊涂,也做着皇帝梦,一时兴起竟野心勃勃揭竿而起,这个靠祖上庇荫的男人,把妻女推进了深渊。父母双双自缢,细君流落民间。汉武帝想起细君缘于张骞,张骞二次出使西域没有与乌孙达成协议,乌孙王猎骄靡,一位苍老的西域老人,像草原上的青马,时时喷出走出草原的梦想,眼睛里常闪出电一样的光,满心希望从远方飘来湿漉漉的美好,热烘烘的温暖,细君就是那朵飘扬的云彩,慰藉粗糙的星星。从江苏到新疆伊犁,万里迢迢,细君的马蹄碾碎了多少晨霜夜雨,细君的悲痛并没有像孩子在夜晚倒掉凉鞋里沙子那样抖落,浓稠的忧伤波涛一样在琵琶弦上翻滚。
细君是披着一身星光离开阳关的,那时,阳关南道应该草木葳蕤,阿尔金山的雪水养育着海浪一样的植物,漠风、阳光、蓝色的天穹、金色的邹菊、马莲花把细君送向库姆塔格沙漠深处,送向天山深处的草原。
我是裹着凛冽的漠风来到阳关的,冬日清冽,阳光没有热气,空气荒凉,满眼黄沙,站在阳关南道上,路早已被黄沙掩埋,零落的木轱辘车仍愤怒地与黄沙抗争,这是细君那辆走老了的、坏掉了的车吗?我抚摸长满皱纹、沟壑的车轱辘,想如果我沿着这条路还能不能走到遥远的乌孙。站在这里,看风吹流沙好似海浪,一波一波蜂拥而至,鬼祟的蜥蜴在沙浪里惊慌地奔跑却没有一点声息,蓬蒿、白刺瑟瑟颤抖,黄沙之上浮动着粼粼水波,阳光又冷又热地照着,这些事物像毛茸茸的叶子感受着荒芜和寂静。
老阳关就在眼前,铁栅栏阻隔了我。多想拥抱它,摸摸枯枯的苇子和红柳,这些从汉朝走来的草木,依旧荡漾在水波里,依旧颂扬着那微薄的荣光和无比的忠诚。十二月的天空清澈,几缕白云飘过空旷的天空,空就空着吧,多像我的生活和人生,许多时候无法填补,空着多好,风停一会儿,雨停一会儿,雪歇歇脚,鸟儿看一会儿,还有这荒凉的老阳关,总被笼罩在冷雨里、悲伤里、离别里。在这遥远荒旷的边塞,容易让人产生对生活的热爱,永不放弃地去爱,去生活,去实践对美好的追求。在这里,人就是一棵草,渴盼雨水,渴盼绿色的草,渴盼好的境遇,哪怕一点点的湿润都能使它长出自己的巅峰来。如果这里重新再来一次,一切会沐浴在崭新的美好之中。
站在老阳关下,总有一种情绪如萌芽不断膨胀,这是一种浪漫气息,冒险家情怀的情绪。还好有远处的村庄,杨树白白的,庄子土苍苍的,周围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土苍苍的,干干的,偶尔一声驴子的叫才扯去深深的寂静。噢,远处一辆打扮得十分喜庆的驴车,载着一位女子出阳关呢,细君是不是也是这样走出阳关的呢?忽然,我的心里爆发出了喜悦与欢腾,快乐的碎碎的驴蹄声把我送进了汉朝。
远处山坡下,有干死的芦苇,干死的红柳和矮草,西土河细若游丝,曾经疯狂的河水摧毁了阳关,撒落的器物潜进泥土,试图抖掉灰沉沉负担的器物,徒劳地恳求天空降下新鲜的倾盆大雨。这些,风做到了,阳关古董滩上老旧的陶罐、五铢币、简牍这些让光阴咬破牙齿的器物,迸出火花,重新丰沛起来,想呀刘细君也是被时光刨削的一枚硬币,闪出金属的光泽。
老阳关是一首被名字装饰的歌,王维在细雨霏霏的长安城里唱着悲切的边塞歌,刘细君在伊犁河广袤的草原上唱着思念的歌。他们都处在最糟糕而又狂热的年代,残垣断壁的老阳关是一根救命稻草,担负起了清冽的爱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