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骑行
独自在黑龙江边陲的广袤土地上,骑行穿越上百里的荒原、丛林,那是二十多年的事了。
那年毕业,被分配到黑龙江东北角一个名字叫绥滨的军垦兵团农场。农场北枕一泻千里的黑龙江,南依九曲十折的松花江,静悄悄地仰卧在两江幽然相会的臂弯里。这里属于幅员辽阔、人烟稀少的北大荒。北大荒是世界着名的三大黑土地之一,土地肥沃,荒草丛生,有“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的美称,在古代,是犯人流放之地,满目荒凉,“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犹如一叶扁舟被抛弃在浩瀚无际的大海里,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每逢周末、节假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显得更加漫长难挨。
二姑一家是我在北大荒的至亲,住在一百里开外的军川农场。两个农场之间不通车。去二姑家要在荒原上的岔路口倒车。先坐绥滨发往萝北的客车,在岔路口下车;等到萝北发往军川的客车,再上车。每天的车次很少,有时要等上几个小时。最担心的是害怕等不到车,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怎么过夜?
后来,听人说,两个农场之间有条小道可以通行,但要穿过一段丛林。还听人说,那里从前有野兽出没,安全系数较低,因此,这条道行人稀少。
这条道,走还是不走?
年轻人,浑身是胆,有的是力气。在一个丽日晴空的夏日周末,我决定试一试。
仅凭胆量和力气是不行的,那是盲目蛮干,那是飞蛾扑火,那是自投罗网,还要有智慧。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做好了充分准备。不是说“苘杆子打狼——两头害怕”嘛,为了壮胆,也为了自卫,我砍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听说野兽怕火,我卷了一摞报纸、拿了一个打火机,放在了包里。还准备了一把两拃长的匕首,随身携带。
全副武装完毕,我给自行车打足了气,吃过早饭就出发了。太阳已经升起,我背对着朝阳,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向西骑行。夏日的北大荒,昼夜温差大,早晨还有些许寒气。我飞快地蹬着脚踏板,两脚似生风,呼啸前行,路两旁的树木齐刷刷地迅速向后倒去,两个轮子溅起的沙石唰唰地打在路旁的小草上,露珠摇落,左摇右摆,有的打在了树干上,又迅速地反弹回来。
骑行了约有半个小时,早已累得大汗淋漓,索性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休息一会儿。这时,太阳已经悬在了半空,天空中没有一丝尘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就像蔚蓝的大海倒挂在空中,一团一团棉絮样的云朵在天空飘飘荡荡,仿佛触手可及。路旁水沟里的水清澈见底,水晶般透明,太阳、蓝天、白云、树木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水边长满了野生的芦苇,芦苇尖上结满了紫红色的蒲棒,一嘟噜一嘟噜的,像谁家淘气的孩子挂上去的香肠。游鱼在芦苇、水草间穿行,吐出了一串一串的气泡。一阵风吹来,芦苇随风摇摆,水面上霎时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声波一样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各种景物的倒影瞬时被打乱,像无数的散碎金银撒落在水面,随着碧波前呼后拥地向外扩散。
小憩之后,继续赶路。开始慢悠悠地骑行,不时有野鸡扑棱棱地飞掠而过,有野兔倏地窜到路上,又唰地钻进草丛。前面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是一片丛林。进入林间小道,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阴森森的,凉津津的,我立时警觉,浑身的汗毛直竖起来。我赶紧使劲蹬了几圈,可能是用力过猛,偏偏这时,自行车的链子落了。怎么办?呼啸的风声在耳畔响起,儿时大人讲过的各种骇人故事立刻闪现在脑际。听说东北的丛林里,野狼成群结队,一狼呼,百狼嚎,黑夜里,狼的两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跑起来像鬼火一样快速地移动。听说熊瞎子一掌能把人的脑壳打碎,舌头上有刺儿,舔到人的脸上,立刻露出光滑滑的白骨,有时遇到吃饱了的熊瞎子,不先把你吃掉,而是将几百斤重的身子,坐在你身上,颤颤巍巍地慢慢把你压死。还听说野猪的獠牙能把大树钻个窟窿,东北虎一扑一剪,没有人能躲过……这时候,最最盼望的就是遇到行人,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半个人影。犹豫不决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仔细观察了地形地势,迅速地把自行车推到一棵枝杈较多的大树旁,解下棍棒,放在身边,低头弯腰上链子。经过几次反复调试,终于上好了链子,这才松了口气。所幸并没有野兽光临我身边。当时,我之所以选择靠近枝杈较多的大树,是考虑到一旦野兽袭来,可以利用树干作掩护,还可以踩着自行车,抓住枝杈,便于攀爬。不管任何时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我想,求生和自我保护,都应该是人的本能。
很快在提心吊胆中穿过了丛林。一下子置身于明媚的阳光中,像火车穿过了长长的隧道,光线刺眼,有些不适应。这时才发现,刚才在丛林里惊吓得汗水把衣服都溻透了。抬头远眺,看到不远处有了人家,田间也有了忙农活的人,那是军川农场的一个生产队,害怕、孤独、寂寞顿时荡然无存。下半段路程,我是轻松愉快地就骑行到了二姑家。
二姑看到我,吃惊地问:“你骑车来的?一个人?”我说:“嗯,没事”二姑说:“你胆子可真大呀!那条路上,只有开车或者结伴儿才敢通过。我们移民刚来时,那里野兽很多,出过不少事。这些年,好多了。荒地都被开垦出来了,野兽也少多了。”我在二姑家住了一天,第二天下午,二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路上小心。轻车熟路,一路顺利,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我回到了绥滨农场。
我已于1991年秋天调回家乡山东梁山工作。如今,风华正茂、无所畏惧的年轻人已经“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二十多年的人事沧桑,“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虽然阅人阅事无数,都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但这次骑行却一直镌刻在我记忆的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