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花衣裳

我还是小小姑娘的时候，爱美之心就十分强烈。

怎奈我家兄弟姐妹众多，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点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时的我，特想穿花衣裳，可愿望总是不得实现。“服装饥渴”时刻缠绕着我，见别的女孩穿着花衣裳蹦蹦跳跳，看看自己身上蓝不蓝灰不灰的土布衣裳，就蹦跳不起来。丑小鸭，哪敢靠近美丽的天鹅？羡慕-渴望-自卑，穿花衣裳的愿望在心里愈发强烈，以至小小的年纪便产生了忧伤情怀——为穿不到花衣服而伤感。常一个人跑到野外，看野地里盛开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花朵，看花蝴蝶在花丛中飞上飞下，眼都看花了。我要是大地多好，我要是蝴蝶多好，为什么我就没有花衣裳？

我跑回家，又一次向母亲提出请求：妈妈，我想穿花衣裳，我太想了！母亲无奈摇摇头，脸色很不好看，鬼丫头不懂事，姐姐比你大都没有花衣裳哩。再次失望，我转身躲到一个僻静处偷偷哭泣。

每次去百货大楼，总像着魔似的定在服装柜台前，久久不愿离去。尽管那个年代服装的花色品种很单调，但玻璃柜台里陈列的几种花衣裳足够让我艳羡得死去活来。我像一只极度饥饿的小狐狸，眼巴巴瞅着玻璃柜里可望不可吃的烧鸡，那彻骨的渴望我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就在我万般渴望花衣裳的日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惊喜几乎要把我击晕。已记不清为什么，母亲答应我和姐姐一人买一件花褂子。那天是我和姐姐最隆重的节日！我俩早早跑到百货大楼门前等待，等到上班时间，大楼门一开，我们像两只兔子直窜服装柜台。玻璃柜台里陈列的几件花衣裳，仿佛也正在热切地等着我们来挑选。我和姐姐隔着玻璃左挑右选，觉得每一件都那么好看，都爱不释手。

最后，姐姐选了件浅绿色底上印有菱形花纹的褂子；我选的那件是粉红色底，上面开满一朵一朵紫红色小花，漂亮得令人头发晕。我始终认为我的那件要比姐姐的好看。抱着心爱的花衣裳，走在回家的路上，人就像春风里的风筝，飘飘忽忽的，搞不清到底是梦幻还是真实。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有了花衣裳？别是在做梦吧……巨大的喜悦使得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把花衣裳一会儿放在枕边，一会儿抱在怀中，一会儿悄悄爬起来，点亮灯，反复欣赏，怎么也看不够。我急切盼望窗外月光快些淡去，启明星早点被霞光淹没，天快些放亮。天亮多好，天亮了我就可以穿花衣裳了！我畅想着天亮后穿着花衣裳出门，无数道羡慕的目光追随着我，所有的赞叹都是因我的花衣裳发出的。啊，我这丑小鸭一夜之间变为美丽的天鹅了！

我平日里自卑萎靡的心，一下子变得自信高傲起来，心中装满粉红的快乐。

四十多年过去，任由花开花落，岁月的流水无情冲走许多令人不忍失去的东西，但那件粉红色花衣裳像一片永恒的霞光，在我记忆里闪烁摇曳，新鲜依然，美丽依然。

有几次和母亲提起那件花衣裳的事，母亲已经忘了，我却激动不已；和姐姐说起，姐姐同样不记得了，两份激动让给了我一个人。那天和母亲谈心，我问母亲，一件花衣裳，为什么能让我激动一生？爱读书的母亲像个老哲学家回答我：那已经不单纯是一件花衣裳了，它已演变成了你人生中的一种象征意义、一种越积越厚的情愫。丫头，这就是你与别人不同之处——当然，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之处。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的服装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一件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更谈不上为之而激动了。四十多年来，我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间寻找着，寻找那件花衣裳、那片如霞的粉红，那一朵朵深红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