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语言
电影《刘三姐》中有一段“对歌”,颇有趣味:三个绫罗缠身的酸秀才,面对布衣芒鞋的泥腿子众人,“子曰”“诗云”对阵芝麻、绿豆、立春、谷雨,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最终,下里巴人战胜阳春白雪,布衣语言取得胜利。
布衣语言,是凡人、俗人、农人、手艺人的话,具烟火气,有泥土味。穷街陋巷、大野阡陌、樯帆林立、市井喧阗,随口那么一嗓子,碧叶掩果、棘中带花,陈年的花生藤中藏匿一枚白胖胖的种子,总有意外惊喜。
据说,白居易写完诗作,先念给老太太听,以是否听懂作为面世标准。遥想当年,青衫才子,苍颜老妪,约话于古树溪头、烟灶茅舍,一位鲜灵灵地念,一位笑眯眯地听,指指画画中,诗性的大唐,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赵树理的作品,近年来很少见到。这个兼有“农民的技术和农民的艺术”的作家,这般写道:“上月27日,罗斯福发表了炉边谈话,28日早晨七点钟,李二嫂的炉边谈话也接着发表了。”接着就是有人向李二嫂借驴,一问一答,乡俚乡俗,质朴亲切,宛然天成。
山桃花是铁凝的最爱。山居的老乡告诉她,“看山桃花开,那得等清明。”沙沙春雨,泠泠山溪,竹外桃花揭春汛,桃花流水鳜鱼肥。芳草萋萋中走进山村,鸟鸣盈耳,瓦舍生烟,路上不时遇到一两位踉跄醉客,提醒你,清明近、酒事近。
我的朋友大刚是位烟波钓徒。他烧得一手好鱼,特别会烧鱼膘。哪天他打电话,操着浓浓的乡音说声“来呀——”,我便欣然赶去,准有一大盘鱼膘等我。向晚,夕光漫照,轻风送凉,我俩在桂花树下吃鱼喝酒,说些家长里短、丝瓜葫芦适口为珍的话,直至月上东天。
有段时间,我深入乡村,吃农家饭,穿农家衣,浑然不觉中,学会了方言土语。忙完农活,稻草垛上一躺,让太阳晒得骨软筋酥。醉里乡音相媚好,与村夫野老一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好不快意。后来归城,随口漫意,泄了乡俚底子,被人侧目数周。
如今心闲,微闭双眼怀想过往,炎炎夏夜,我穿着背心大裤衩,摇着呼呼生风的大蒲扇,坐在稻场大人们中间,听他们操着布衣语言夜话鬼神,彼时,星斗如玑,流萤乱飞,远村犬吠,犹如梦境。
布衣语言渐行渐远,我已中年,乡愁正浓,欲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