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父亲是个农民,老实、淳朴,是种地的能手。
只要有地种,只要地里能种庄稼,只要有收成,哪怕是严寒酷暑,父亲都从来不叫一声累。因为收获,他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充满喜悦之情。即使是现在,我们一家人搬到了小镇上,他也没有忘记种地。平时出去散步,免不了东张西望,看到一片空地荒着,他总要驻足细细地看好一阵,揣摩着长宽,算计着有几分几厘,嘴里就念叨:“可惜了,可惜了,要是种几窝菜,够一家人吃呢。”然后他就叹息菜价,贵呀,比肉价都高呢。
父亲和母亲在远离街道的角落里开垦出不大的荒地,很贫瘠,感觉就是在一块大石头上铺了一层泥土。但是父亲却如获至宝,大喜过望。他差不多天天都去张罗,小心伺候,就像伺候自己的孩子。然后,种几窝南瓜,或者是丝瓜,栽几窝豇豆,或者是青椒,还生怕委屈了它们,时时去看看,施施肥,捉捉虫。花一开,红红黄黄,紫紫白白的,极是泛滥。一到收获的季节,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摘下来,自己不吃,先送一些给邻居,说:“我家种的,没撒化肥呢。”
多年以前,村里把分给父亲家的土地错误地分到了父亲邻居的户头上了。父亲知道后,回到家里就满屋子乱转,不但转晕了自己的头,还把母亲和我的头都转晕了。他的双手不停地抓来抓去,仿佛是要找一样家伙揍人,嘴里还骂骂咧咧,先是骂村长书记,然后骂社长会计出纳,说他们徇私,得了邻居家的好处。最后,昏了头的父亲竟然还骂起我,骂母亲,最后又骂自己。骂自家在村里关系不硬,总是受人欺负。再后来,父亲就坐在凳子上抽着烟,不停第叹息:“一家人,没地……咋过哟。”
村里承诺今后优先照顾给父亲家。可是,父亲不依,跑去向邻居要地。邻居家的地已经种了一两年了,况且人家是从村里接收的土地,哪能你说要,人家就退给你啊?事情就闹僵了。于是父亲和人家吵了起来,拉拉扯扯的,差点还动了手。父亲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将手里的锄头一丢,就冲我跺脚,说白长了一大身横肉,关键的时候看不到人影。然后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着咸菜,整整喝了大半瓶酒。
父亲和邻居从此再也没有往来。偶尔碰上,也像是见了仇人,不说一句话,各自瞪眼,拂袖而去。
受大人之间的影响,我们两家小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平时大都也是横眉冷对,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就连对方家的鸡鸭鹅跑到门前,也会一顿呵斥,拿了扫帚统统赶走,留下一地鸡毛鸭毛鹅毛,好像这样做了,才除去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狗是邻居家养的,通人性,一会儿来我家,一会儿又回去,回去后免不了让主人踹几脚,一路哀嚎着远远跑了开去,时间不长,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一会儿我家,一会儿又跑回去了,对谁都不说痛。遇到夜间有个啥动静的,也不管是我家,还是邻居家,依然尽职地叫得欢。
后来,村里开发了,政府收回了土地,全村都搬迁到了镇上,从此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
我家和邻居各自住在不同的小区,不再是邻居了。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年。父亲现在已是白发苍苍,满脸的皱纹老人了。和邻居相比,父亲幸运得多。他可以继续闲看世事黑白,闲看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闲看潮来潮去,花开花谢。
父亲很少出门了,他每天端着一杯茶,一坐就是半天,盯着一个地方,一看也是半天。不知是沉思,还是失神。
不止一次,父亲对我说,说他想和一个人说说话,喝喝茶。我问他是谁。父亲说:“先海。”
先海就是我家从前那个邻居,早些年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故,瘸了一条腿,一直闲在家里,很少出门。
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提着一些菜出门去了。回家的时候,他看上去精神很好,面带笑容,一副满意的样子。说是去看先海了。我猜想,他一定又把那句话在先海面前说了一遍。“我家种的,没撒化肥呢。”
我知道,其实父亲早就想对先海说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