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榆菜你能懂
榆树,很亲,甚至比起许多的果树都让我感到亲近。几树绿荫,几间老屋,这就是我或是乡亲们的院落。
老家的村头村尾,早年间是多种榆树的,这种质地坚韧的树木,大都长成不长不短的尺寸,粗可为梁,细则为檩。一挂好的梁檩,那时候是可以成为给儿子提亲时炫耀的谈资。而即便杨树可以长成长达两三间的通檩,但这种轻浮的材木,是不可和榆树相比的,再直挺也没有可夸耀的。
想到榆树,心中有些酸涩,毕竟这种树木很少见了。许是因为榆树成材的龄长相对杨树柳树等要久了些,也便少有栽种了。
谋事人为,成事天意。榆树虽然少了人为的宠爱,却还有天意的佑护。榆树,还活着。虽然大片大片的林子没有了,偶然的还是能见到三棵五棵。
榆树,亲,这更多的缘由是因为榆钱。
每到春三月,榆钱那清鲜的味道,好似在茫茫的人海里感觉到了原乡人的鼻息一样,立时就让人心跳手热了。
在乡音里,亲人们都是把榆钱读着榆菜的,我不认为是声调和唇齿的缘故,我更相信我的乡亲们是一直以为那就是榆菜的,而不是榆钱的错误音调。
吃榆钱,也许在更远的旧时光里那是苦日子里裹腹的吃食,但于我的感觉,这是一种乡俗。我小的时候,日子虽然谈不上多么富足,但也早已不是吃糠咽菜的穷苦。榆钱,不过是尝个鲜,吃个稀罕。折一枝生吃,是孩子们的玩性使然。哪个乡村的孩子,没有嚼过这般的草根,没有尝过那般的野果子呢?许多的野果野菜的滋味大都忘记了,而谈起榆钱那鲜甜的味道,却让我今天想起来,依然是舌下生津。撸几捧榆钱,清洗干净,和面蒸成榆钱窝窝,那是很不错的美味。黏黏滑滑的,舌齿之间是要润泽许多天的。粘了手吮指,粘了唇了吮舌,端端一副迷人的好馋相。
在这里,亲人们把榆钱是从头到尾都读作榆菜的,该是从古至今也是这么读的吧?
菜,在田在野,是鲜活灵动的。一句榆菜叫得生机勃勃,何以要校正为榆钱呢?
一串古钱,几拧几缠的一团,再满生绿锈,说来也有几分形象。可我总以为这是官家文人武断的臆想,只重于形似而少于内在的生动。斑斑绣迹,谁人的味觉不会生涩了呢?真真连舌头也会吐了出来。
乡亲的土话,其实也只能是乡音。因为他们是在田在野的草木,生死自然,是难以掌握身前身后事的。不通文墨,也就不能载入传世的文本之中,所以,错就是百姓的错,是民众的口齿不清,而不是笔墨的谬误。而乡间里口口相传的许多说词,往往更是原汁原味的生动灵性。
小的时候,生的榆钱熟的榆钱我都吃过。嘴里总是榆菜榆菜地叫着,这张口弹舌的音调,感觉自然贴切。第一次在书中读到榆钱,让我好一个愣怔。当我明白这就是我的榆菜的时候,却是心中很有些气愤。
奢穿绸缎,豪吃酒肉的官家墨客,哪懂得了榆钱还是可以吃的呢?也就望其形,生其意,刻写下榆钱,定性成官样的词条。倒是我的乡亲听到这官腔官调,有些惶惶不安了,很以为是自己土舌子的错。错,也改不了,千古一音调。不改也罢,这般乡音是一方水土的秉性。字正腔圆的谈吞的确是让人敬仰,也不过仅此敬仰而已。哪比得乡音的一个调门更热了我的耳朵。土舌子,一个土字正是那爹亲娘亲的腔调。
榆钱,在文。榆菜,在我乡亲的唇齿之间。官家爱钱,民众吃菜,也算是各取所需。
倒是那些出身贫寒之人,一时为官,却不肯为榆钱添加榆菜的附音,许是怕人们识破了他草木的身骨吧?不敢提一个菜字,而是多了钱的腐质,真是辜负了榆钱窝窝的喂养。这种菜质的乡野吃食,是多么善良的营养,我们可以遗忘,但实在是不应该被嘲笑的。
每遇人说笑我唇齿间的吐音,常常是和他们争得很不痛快的。乡音无对错,不可以此谈论诗文的韵仄,他们又何必呢?但有时还是试着调整舌头的位置,语调也就半远半近的,很有些不伦不类。
榆钱之词,榆菜之音。虽然现在的乡亲们都识得或多或少的文字,却还是那老一辈子的腔调。你写你的,我说我的。我忽然觉得我还真不如这些老少爷们们洒脱。榆钱,开可以为花,落可说成果,本就杂含多义,真是不必纠结于最初的定名定性。一词榆钱不过是文字的抒写,也未必是古代文人的武断。倒是我有些絮叨了,真的有些絮叨了。
其实,这关于榆钱的说道,也不过是我的随心而想,随性而谈,决不是为我和亲人遮挡什么口舌之耻。一句榆菜不过是乡情的恣意谈吐,也不必贬斥为丢丑。字有潦草之字,音也算有潦草之音吧。可再潦草的乡音,也正是俺顺耳的腔调。没有了乡音,哪还有了咸淡亲疏的情感呢?
榆钱,解释为近圆形的翅果。这当是说生有翅羽的果实吧?可榆钱是和鸡鸭这般的家禽一样,虽然有翅膀,是飞不高飞不远的,绕田绕村,恋家恋人。这般土生土长枝丫间的羽朵,透着青鲜的味道,色亲味亲的,让我叫一声榆钱多么呦口。
榆菜,榆菜,乡音一代一代。一方水土的应答,一方父老乡亲。